正文 第七章 大網漸漸收攏

諸屍應驗而不驗,或受差過兩時不發,或不親臨視,或不定要害致死之因,或定而不當,各以違制論。

——《洗冤錄·卷之一(條令)》

樓門突然被推開了。

一個年輕的警察走了進來,圓圓的臉上戴著一副綠框眼鏡,鼻頭也是圓圓的,有點大的嘴巴不知是不是合不攏的緣故,總是咧著,看上去彷彿一直在笑。他看了眾人一眼,徑直走到蕾蓉面前問道:「您是……蕾主任?」

蕾蓉點點了頭。

「我叫胡佳。」他伸出手與蕾蓉握了握,「我是區分局的,昨天晚上發生了一起案子,想請您幫忙做一下屍檢。」

此言一出,蕾蓉便顯得有些不快,但還是溫和地問:「你們局長沒有說我上個月培訓時提出的要求嗎?」

胡佳一愣,然後嚅囁道:「沒……沒有啊。」

蕾蓉嘆了口氣。

一本《世界法醫學簡史》記錄得很分明:在20世紀之前,法醫還沒有真正意義上成為一門獨立的「職業」,大部分是由案發地醫院的醫生兼任,屍體一經發現,直接送到醫院解剖,所以他們的工作也被稱之為「手術室屍檢」,直到伯納德·斯皮爾斯伯里出現,這位大英帝國內政部的高級病理學家,提出了一個重要的理念——屍檢應該在犯罪現場完成,這樣才能結合現場狀態對死亡原因做出更科學更準確的判斷,因此被稱之為「現場屍檢」。

而今,比較規範的屍檢應該分成兩次完成,犯罪現場一次初檢,再將屍體帶回相關機構複檢。但是在我國,這一點有時執行不到位,一來辦案刑警嫌犯罪現場多了個法醫礙手礙腳,二來部分法醫也懶得外出,喜歡坐在解剖室里「坐以待屍」,這就導致只有一次「手術室屍檢」,致使許多本該在現場提取的法醫學證據被遺失或破壞。

為此,蕾蓉多次呼籲,涉及兇殺案的犯罪現場勘查,必須有法醫參與。在上個月市局舉行的高級警官刑偵技術培訓班上,被邀請授課的她還專門強調了這一點,誰知竟被當成了耳邊風。

蕾蓉從胡佳手中接過標記有「JSH-SJ-46」的屍檢申請表,看了一下公章,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按照程序,這時,待檢屍體應該已經由後門的專用電梯送到二樓的解剖間了,她抬腿就要往二樓走,馬笑中卻攔了一道,歪著嘴巴對胡佳說:「你區分局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分局上百號人,你怎麼可能都認識。」胡佳說,依舊一副笑模樣。

「你還真別說這話,分局就沒有我馬笑中不認識的人,食堂里的蟑螂我都能叫出它大名來。」馬笑中大拇指一指鼻尖,「那你知道我的姓名么?」

旁邊郭小芬吭吭地咳嗽。

胡佳扶了扶眼鏡:「望月園派出所的馬所長嘛,大名鼎鼎的,哪個不認得?」

「好了。」蕾蓉皺著眉頭打斷了馬笑中的詰問,「你和小郭到底找我什麼事情啊?要是不急就回頭再說吧,我要趕緊工作了。」

正在這時,樓上突然傳來一聲殺豬似的尖叫,然後是擂鼓般咚咚咚的奔跑聲,好多房間的門聽到信號一般嘩啦啦全打開了,有人大喊:「老高你冷靜點!」「老高你住手!」接著,一個長臉女人跌跌撞撞地衝下樓梯,一把拽住蕾蓉哀號起來:「主任救命啊!姓高的要殺人啊!」

「曉紅,出了什麼事?」蕾蓉一邊問長臉女人,一邊茫然地抬起頭,目光與站在樓梯上面的高大倫撞了個正著。

高大倫手裡握著一把肋骨刀,也許是身體在顫抖的緣故,刀刃放射出的逼人寒光也在不斷抖動。

「老高,把刀放下!」蕾蓉厲聲命令道。

皮包骨頭的黃瘦臉孔上,嘴巴倔強地向外凸起,手中的刀握得更緊了。

趕過來的幾個同事掰開高大倫的手指,把肋骨刀奪了下來。

「她……她欺人太甚!」高大倫指著劉曉紅,嘴唇哆嗦著說。

「不就是撕了你一本破書嗎?啊?你至於嗎你?」劉曉紅一邊哭一邊分辨著。

「你撕老高什麼書了?」蕾蓉問道。

劉曉紅只是嚶嚶地哭,不說話,站在老高身邊的王文勇道:「她和老高吵架,把老高那本《洗冤錄》給撕了……」

原來如此。

對於高大倫而言,那本書就是他的命啊!

蕾蓉輕輕地責備道:「曉紅,不管因為什麼事情,你也不該撕老高的書啊,你應該知道那本書對他很重要。」

王文勇走下樓梯,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就在剛才,有一具無名屍體送了過來,是區環衛局工人在涼水河大橋附近的一個涵洞里發現的,似乎是個流浪漢,全身又臟又臭,沒人願意做屍檢,報到研究所副主任劉曉紅那裡,劉曉紅過來看了一眼,就捂著鼻子嚷嚷道「趕緊拉出去火化」!這時高大倫進來,說沒人做屍檢我來做,死了個人哪能不明不白的就給火化了?

「萬一要是傳染病咋辦?」劉曉紅眼睛一瞪。

「那更得屍檢了,一旦發現傳染病要趕緊上報給CDC(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才能及時採取防控措施啊。」高大倫扶了扶眼鏡說。

劉曉紅一聽轉身就往外面走,到門口時甩了一句:「裝什麼逼!」

高大倫雖然視力差,聽力卻很好,一聽這話就火了:「你站住!你堂堂一個副主任,怎麼能張口罵街?」

劉曉紅說我罵你怎麼了?啊?你就是該罵就是欠罵就是找罵!你一個聘用工天天擱這兒充什麼大尾巴狼!啊?甭跟老娘這兒裝逼,咱們這樓里也就蕾蓉把你當個蔥花,你還真拿自己熗鍋啊!

高大倫嘴笨是出了名的,登時就氣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想起該怎麼反駁,從懷裡掏出那本珍愛至極的《洗冤錄》,手指顫抖著翻開一頁,指給劉曉紅看:「你看第二卷『驗壞爛屍』這一節,開篇就說『若避臭穢,不親臨,往往誤事』,這是宋慈先生的教誨,咱們處處不如古人,至少在責任心上應該不輸給古人吧!」

「少跟我扯淡!」劉曉紅不耐煩地把手一揚,說來也巧,那本《洗冤錄》本來就被高大倫翻得快要爛了,再被劉曉紅的手背一打,凌空飛起,在空中竟然散碎開來,洋洋洒洒鋪了一地,劉曉紅一躲閃,高跟鞋又踩了幾頁,高大倫從不鏽鋼器材架上抓了把肋骨刀就沖了上來……

聽完王文勇的講述,唐小糖忍不住說了一句:「這也太欺負人了!」

蕾蓉瞪了她一眼,嚇得她低下頭,用小手指勾著蕾蓉的衣角輕輕地搖著。

蕾蓉在創辦研究所的時候,有個重要的手續是劉曉紅的老公審批通過的,條件就是把劉曉紅弄到所里當個副主任。蕾蓉一口答應下來,從此劉曉紅掛著副主任的名義,過著拿工資不幹活的滋潤日子,偶爾在會上指導幾句「業務」,也是狗屁不通,惹得所里上上下下沒一個人不膩歪她。她卻毫不自知,走路趾高氣揚,講話頤指氣使……不知道為什麼,她很怕蕾蓉,似乎蕾蓉不用說話,只要在面前出現,她那氣焰就矮了三分。

此時此刻,見蕾蓉並無回護自己的意思,劉曉紅一眼看見穿著警服的劉思緲,撲上去就要拉她的胳膊,卻發現這個面若冰霜的女警官目光冷得蜇人,手在半路改了方向,指著高大倫道:「警官您都看見了,他這是殺人未遂啊,您趕緊把他抓起來,趕緊把他抓起來啊!」

蕾蓉這時不能不說話了,她嚴肅地對高大倫道:「老高,大家是同事,工作上有了矛盾可以協商解決,但絕對不允許實施暴力。」接著她又環視一圈,慢慢地道:「宋慈先生曾經講過:法醫檢驗是『生死出入之權輿,幽枉屈伸之機括』,『諸屍應驗而不驗,以違制論』,這裡強調的是法醫工作者必須要有高度的責任心,不能因為一具屍體無名無姓、骯髒污穢,就拒絕檢驗。」

大廳里異常安靜。

蕾蓉接著說:「對路倒(一般指死於街頭、路邊的無名流浪漢),如果沒有外傷,傳統習慣是送到法醫機構之後,只做裸眼觀察,就送去火化。但是在咱們研究所,我要立下一條規矩:只要送來路倒,必須按照標準進行屍檢,如果嫌臟嫌臭,沒人檢驗,就由我親自來做,我不在的時候,老高你來做,行嗎?」

老高望著蕾蓉,使勁地點了點頭。

劉曉紅突然反應過來,蕾蓉這番話明著是批評高大倫,其實是給了他尚方寶劍。她的長臉頓時漲得通紅,母猴一樣的凸嘴巴鼓了兩鼓,撒潑似的尖叫起來:「這不明擺著欺負人嗎?啊?庇護殺人兇手是嗎?啊?不拿我當領導了是嗎?啊?欺負我們家沒人了嗎?啊?」一邊叫一邊倒退著,直退到樓門口,一把撞開大門沖了出去。

望著搖搖擺擺的樓門,蕾蓉蹙緊了眉頭。許久,她抬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揉起睛明穴來。

劉思緲走上前道:「我帶著那個快遞包裹先回去了,有事你再叫我吧——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蕾蓉點了點頭。郭小芬也走上前說:「蕾蓉姐,我和馬笑中找你沒有什麼大事,改天再和你說吧,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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