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很長的一根骨頭

凡驗被殺死人,經日屍首壞、蛆蟲咂食、只存骸骨者,原被傷痕,血粘骨上,有干黑血為證。若無傷骨損,其骨上有破損如頭髮露痕,又如瓦器龜裂,沉淹損路,為驗。

——《洗冤錄·卷之三(論沿身骨脈及要害去處)》

借著室內散發出的微弱光線,可以看清: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矮胖子,正是派出所所長馬笑中。另外兩個一左一右跟護法金剛似的站在他身後的,是他的下屬,年輕一點的叫豐奇,年齡大一點的叫田躍進。

黃靜風認識田躍進,他去年冬天把暫住證丟了,去派出所補辦時,這個民警給他端了杯暖烘烘的熱茶。

現在他們來自己家裡做什麼?

看見黃靜風一腦門子問號,馬笑中笑嘻嘻地說:「我是咱們這片兒派出所的所長,來這兒是想挨家挨戶了解一下,最近我們開展『抓警風建設,促警務便民』的活動,你對我們的工作有什麼意見和建議?」

黃靜風說:「沒有意見,挺好的。」

「成,有啥問題歡迎隨時到所里向我反映。」馬笑中說完,剛要帶著下屬去敲下一家的門,餘光突然一疼。

彷彿一隻獵犬相隔百米也能嗅到獵物的氣味,從警多年早就形成了一種對案情、嫌疑人敏銳的第六感。屋子裡面,一種異樣的情形或氣氛,刺痛了馬笑中最警覺的那根神經。他定睛望去,只見一個人斜側著身子坐在椅子上,膝蓋上攤開一本很厚的書,似乎正在專心致志地閱讀。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那麼反常。

「他是誰?」馬笑中用手一指,口吻在一瞬間變得異常凌厲。

「朋友,來我這裡玩兒。」黃靜風說。

「朋友?」馬笑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走進屋裡進一步查問,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一接聽,話筒里傳來郭小芬的聲音:「老馬,你在哪兒?」

「地球。」馬笑中嚴肅地說。

「你別跟我胡扯,我有要緊事找你!」郭小芬說。

聽她的口氣,十分焦急,看來真有火上房的事情,馬笑中趕緊問:「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

「電話里不方便說。」郭小芬突然壓低了聲音,「這樣,你趕緊到蕾蓉的法醫研究中心去,咱們在那裡碰面,不要帶其他人。」

馬笑中掛斷電話,又往屋子裡看了一眼。

那個人還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書,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有警察想闖入似的。

可疑程度下降了?

算了,回頭再說吧。馬笑中這麼想著,心有不甘地帶著兩個下屬,從地下一層上到樓外面,叮囑他們道:「我有事要單獨走一趟,你們等會兒直接回所里吧。」

「是!」豐奇和田躍進答應道。

馬笑中開著那輛老舊的普桑,一路往蕾蓉法醫研究中心而去。以前因為辦案的緣故,他來過兩次,所以路還算熟,很快就到了。把車往院子里一停,下了車,進了樓,剛想直接上二樓,卻在台階前停住了腳步。他知道蕾蓉「規矩大」,對研究中心的管理十分嚴格,工作時間不一定能會客,再說郭小芬還沒有到,即便是找了蕾蓉也無話可說,便倒退了幾步,在一樓大廳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等著郭小芬來——他完全不知道,此時此刻,樓上到底發生著什麼。

上午,蕾蓉回到研究中心,還沒坐下來喘口氣,就接到劉思緲打來的電話,裝有頭骨的包裝盒上沒有提取到任何指紋,而對失蹤人口資料庫的檢索顯示,本市在半年內失蹤的25歲左右的女性人口有135人,「目前能做的,就是尋找這135人之中頭部做過手術、拍過CT的,也就是在醫院存有頭骨資料的,以做排查」,可想而知,想通過這種手段找到那個頭骨的主人,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麼,下一步該怎麼辦呢?」蕾蓉有點茫然。

「等!」劉思緲在電話那邊無奈地說,「既然兇手寄來了一個沒有留下任何『提示』的物證,那麼他的唯一意圖,就是告訴咱們『發生了事件』,接下來他一定會繼續寄來『謎面』的。」

「可是,如果那個瘋子每次都殺一個人,然後切下屍體的一部分寄給我,那到什麼時候我才能拼出一個完整的謎面?那這個謎面的組成要以多少人受害為代價啊?」蕾蓉焦慮地說。

正在這時,唐小糖突然急匆匆走了過來:「姐姐,快點來一下,有人找你。」

看她神色驚惶,蕾蓉和劉思緲說了句「回頭再和你聯繫」,就掛斷了電話,一面跟著唐小糖往外面走,一面問:「誰找我啊?」

「四處。」唐小糖用蚊子大的聲音說。

蕾蓉一驚,四處?他們來找我做什麼?

市公安局對其機構設置一直是保密的,但普通百姓也風聞了不少的「內部消息」,比如二處主抓刑事偵查、三處管理網路安全,五處負責出入境管理,以及大名鼎鼎的專辦大案要案的十三處,還有劉思緲任處長的十一處(刑事技術處)……而四處則籍籍無名,很少有百姓知曉,卻讓每一個在槍口面前不眨眼的老警察都聞之膽寒,因為它的工作實在太特殊了——內部調查處。

四處的工作,簡而言之,就是對警隊內部的違規違紀違法行為進行糾察,說起來平平常常,但對於有著豐富偵察和反偵察經驗的警員而言,任何針對他們的調查都帶有巨大的風險,更何況在警察系統中,非常容易招致同袍們的不理解。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四處的行事非常低調,低調體現在各個方面:沒有人知道其工作地點,沒有人知道其聯繫方式,沒有人知道其編製定額,沒有人知道其工作方式——這裡所說的「沒有人」可是指市局內部,當然局裡的幾位高級領導除外——大家唯一清楚的,就是四處彷彿在每個警員的身後都安了一雙眼睛,工作中任何不法行為,小到亂開罰單、丟失檔案,大到刑訊逼供、貪腐納賄,都可能招來四處的「談心」,至於談心之後是嚴重處分,還是撤職查辦,那可就只有天知道了。所以,警察們只要聽說「四處」兩個字都膽戰心驚,連賭咒都是「誰要是撒謊,明天四處找上門」。

蕾蓉忐忑了不過兩秒,就平靜下來,這兩秒的時間裡,她把自己工作以來所有的行為都回憶了一遍,沒有半件虧心之事,那麼,不管四處還是四十處,都坦然面對就是了。

推開會客室的門,裡面空空如也。

人呢?

蕾蓉正在發獃,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很沉穩的聲音:「是蕾主任嗎?」

她回過頭,臉不由得一紅。

面前站著的這個中年男子,看上去四十齣頭的模樣,中等個子,短髮,一張紅潤的圓臉,兩道濃眉下面一雙精光四射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樑,嘴唇上兩撇十分端正的鬍子,由於胸膛寬闊、胸肌發達,撐得上衣鼓鼓的,看上去像一座鐵塔——除了在軍旅電影中,很久都沒有見到這樣英氣逼人的男人了。

只是,他的眼睛有點紅,看起來像連續熬夜過……

看著蕾蓉怔怔的樣子,中年男子微笑著伸出手道:「我是四處的,姓謝。」

啊!他笑起來居然還有兩個酒窩,可這絲毫沒有減少他的帥氣,反而增加了那種成熟男人特有的溫情韻味。

比起那個總也長不大似的娃娃臉來……

蕾蓉這麼一想,臉突然燒得厲害:我怎麼會想到他呢,我為什麼會拿眼前這個人和他相比呢?不對,看來我的情緒有點反常,得剋制一下自己的思緒了。她在瞬間恢複了沉靜,伸出手與中年男子緊緊地握了一下:「謝警官,您好。」

他的手掌好溫暖。

「請進。」蕾蓉伸出右手往會客室里讓道。謝警官點點頭,走了進去,蕾蓉跟在後面,順手關上了門。

謝警官在會議桌的一邊坐下,蕾蓉坐在了他的對面。

「早就聽說你的法醫研究中心從管理到設備都非常先進了,剛才轉了轉,還真是不一般。」謝警官笑道,「本來還想多看看,結果被那個姓唐的小女孩發現,把我當成壞人,好一頓糾察啊!」

蕾蓉一笑:「抱歉,法醫見慣了陌生的死人,對陌生的活人反而不大習慣。」

謝警官一愣,然後笑了起來:「應該說抱歉的是我,打擾你的工作了……是這樣,這兩天報紙、網路上到處都是蕾主任的名字,上面想問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蕾蓉點點頭,十分平靜地把事情的經過敘述了一遍:從對穆紅勇的屍檢,到記者招待會上的發言,從左手在報紙上斷章取義的報道,到昨晚發生在「茂藏家」的微博直播……沒有任何誇張,更沒有任何情緒,彷彿是一位目擊者在說一件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

「講完了?」當謝警官發現蕾蓉已經閉上嘴唇的時候,簡直有點不敢相信。

蕾蓉比他還驚訝:「對啊,講完了。」

一般來說,所有接受四處「談心」的警務人員,都會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辯白,那些撇清自己的話像車軲轆一樣說個沒完,但是蕾蓉活像網球場上的裁判,多一個字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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