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地鐵列車裡詭異的命案

被踏要害處便死,骨折、腸臟出。若只築倒或踏不著要害處,即有皮破癮赤黑痕,不致死。

——《洗冤錄·卷之五(牛馬踏死)》

下半夜的時候,蕾蓉突然醒了。

掀開身上的薄被,她從床上慢慢坐了起來,看著窗外的殘月,稀薄的月光灑在床沿和地板上,籠了一層紗似的,她不禁想念故鄉了:夜月紅柑樹,秋風白藕花,煙波含宿潤,苔蘚助新青……就算是在這樣靜謐的夜晚,獨自依偎在寶帶橋上,也能聽見澹臺湖裡魚兒們的戲水聲吧。

多久了,沒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刻醒來,並再也無法抑制翻覆的心潮。

剛剛從學校畢業,到紐約驗屍中心做實習生那會兒,白天跟著導師解剖一具屍體,夜裡簡直不敢躺下,因為只要躺下,就會產生一種自己躺上了驗屍台,要被冰冷的解剖刀開膛破肚的錯覺:為了避免糞便排泄物污染其他臟器,先要取出腸臟,然後用骨鋸鋸開肋骨,把肺、心臟、脾臟、肝臟取出,其間難免牽引到蜘蛛絲似的血管和黃色油膩的腹部脂肪,於是,戴著橡膠手套的指尖總殘存著滑膩的吱吱響……實在累得撐不住了,躺下了,也圓睜著眼睛,不由自主地把那血淋淋的解剖全過程在腦海里重播一遍,黑色的天花板在眸子里卻是一片血紅。倦意襲來,沉重如鐵的眼皮閉上了,剛剛進入夢鄉,電鋸鋸開頭蓋骨的刺啦刺啦聲就在大腦皮層上響起,驚醒並嚇出一身冷汗,成了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那時她還在美國,跟著大名鼎鼎的首席司法病理學家邁克爾·巴登博士實習,她最佩服的事情,大概就是上午做完腹腔解剖之後,博士能神色如常地吞下五分熟的烤牛肉——要知道她能在工作之後不嘔吐一場,已經是天大的奇蹟了。

直到一次午餐會上,她無意中聽見一個女士,也許是馬里恩·羅奇,問邁克爾·巴登:「難道您每天解剖屍體時,不會感到恐懼嗎?」

「我是一個法醫,我沒有時間恐懼。」邁克爾·巴登淡淡地說。

有如醍醐灌頂!剎那間,蕾蓉明白了博士克制恐懼的全部法寶!

「沒有時間」——這四個字中包含了太多的意義:須知死者的時間比生者還要寶貴!一個人死亡1小時後就會出現屍斑,如不及時檢驗就有可能和生前損傷形成的皮下出血混淆;4個小時後會出現四肢肌肉僵硬,如不及時保存將無法考證死者死亡時的體位和姿勢,8小時後蒼蠅產下的第一批蟲卵開始孵化,如果不抓緊時間屍檢,產生的蛆蟲將無情地破壞屍體上的傷口……死神看著秒錶一般,每一秒都試圖奪取屍體上的犯罪證據,屍體每喪失一部分完整、證據鏈上就有可能出現一部分缺失,一旦錯過的時間太多,死者的冤屈將會永遠地沉入地下,而漏網的殺人者將會尋找著下一個可以屠戮的生命……要抓緊啊!要抓緊啊!要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要不顧蛆蟲在手套上的蠕動,開始屍檢,要在收集屍塊甚至碎肉時睜大眼睛而不是戰戰兢兢,要嘗試著拒絕在口罩內側塗抹冬青油,這樣才能分辨屍體上有價值的異味……這樣緊張和匆忙,哪裡還有時間恐懼呢?再說,又有什麼值得恐懼的呢,每一個冤魂都期盼著法醫幫他主持公道,就像患者哀求著醫生替他解除病痛一樣。

沒有時間恐懼,更無須恐懼!

漸漸地,蕾蓉不再會在夜間驚起了,她能夠在下班之後,正常地進餐、休息、睡覺,躺在床上時也能很快地安然入眠,一整夜都不會醒來。

但是,今天晚上,她中夜驚醒,並再也睡不著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的確,有一些令她忐忑不安的事情發生了,或者說,一些她完全不了解的事情,正像繭或者蛹裡面包藏著的蟲子漸漸長大,不知道最後會變態成個什麼樣的怪物。無論劉思緲還是郭小芬,不都說了「這是一個圈套」、「這是一個陰謀」么?為什麼自己如此遲鈍,還是潛意識中不願承認呢?其實,從研究中心成立的那一天開始,反對聲和質疑聲就沒有中斷過,只是她習慣了不去理會,就當它們統統都不存在……但是她想不懂今晚發生的一切。

蕾蓉身上一陣發冷,她披上外罩,卻又不免覺得有些燥熱……

這春末的怪天氣。

她穿上拖鞋,輕輕地走到陽台上,夜風如洗,在身上掀起一陣陣冰涼。

為什麼要置我於死地?

對,問題的核心就在這裡!那些對我存在嚴重誤解的人,叫囂也好,在「茂藏家」門口滋事也好,歸根結底不過是一種恐嚇,然而在巷子口埋伏的那個人,才是真正想要我命的傢伙!那麼粗的一根鐵棍,迎著我的面門打下來,如果不是馬笑中及時出現,我的頭骨恐怕會被當場打碎,這個人是誰?何以要向我下這般毒手呢?當時急於離開,也沒有好好看看他的相貌,難道他是以前和我有過什麼深仇大恨的人?

反覆想了半天,蕾蓉也想不出哪個人和自己結下過以命相搏的仇怨。沒錯,用種種拙劣的手段偽造自殺假象,而被自己在屍檢中慧眼識破的兇手,有很多很多,但是由於工作性質僅僅是刑偵過程中的一環,犯罪分子們大多根本不知道他們「崴」在了誰的手裡,更何況他們不是被「執行」了,就是在大牢里過下半輩子呢……

「我總感覺,這是個陰謀,這裡面有個圈套……」

劉思緲的話再次迴響在了耳際。

情不自禁地,蕾蓉把手放在地中海風情的鐵藝鏤花欄杆上,狠狠地一抓。

好吧!她下定了決心,既然有些事情總要面對,那就趕早不趕晚。明天一早,我就去一切事情的原點:穆紅勇死亡的現場去看一看。

第二天,天蒙蒙亮,蕾蓉就起身,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出了家門,攔了個計程車向市第一醫院駛去。

穆紅勇死亡的地點在市第一醫院往西的第二個紅綠燈附近,那是一個路口,雖然時間還早,但旁邊的街心公園裡已經開了鍋,站在樹叢里吊嗓子的,拉著二胡唱京戲的,還有一大群跟著錄音機里的《愛情買賣》跳舞的,把一地晨光打碎得活像蛤蟆交配季節的池塘。

下了車,蕾蓉順著人行道往前走,在一棵粗大的槐樹前停下了腳步。應該就是這棵樹吧,樹榦的中腰位置,一大塊傷痕像銀屑病人的皮膚一樣裸露著。

一時間,蕾蓉有點手足無措,接下來該幹什麼?就算是能耐再大的法醫,在沒有傷者、屍體或者殘骸的地方,也不可能施展手腳,畢竟自己不是劉思緲啊,再說這裡肯定被現場調查人員勘查過了,別指望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

想是這麼想,但她還是蹲下身,仔細把那棵樹,以及樹周圍的土地看了一遍,除了一排列隊晨練的螞蟻,什麼也沒發現。她不由得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的時候,發現不遠處,一個穿著橘紅色馬甲的清潔工正在獃獃地看著自己,晦暗的面孔彷彿夢遊的人。

她微笑著朝那清潔工點了點頭。

清潔工面無表情,低下頭接著揮舞她的掃帚。

蕾蓉突然想起,穆紅勇猝死的那個時間段,與現在相仿,那麼這個清潔工有沒有可能看到什麼呢?

於是她走了上去:「您好,前幾天在這裡發生了一起事故,一個計程車司機開車撞在那棵樹上,人死了,你知道嗎?」

清潔工看了看她,從聲音到眼神都像蒙了一層白翳:「幹啥呢?」

「我是問你在不在場,有沒有看到當時的情景。」蕾蓉說。

「我不在場,我在馬路那邊呢。」清潔工指了指馬路對面,很顯然她對「在場」這個詞理解得有些狹隘了,「我聽見砰的一聲響,車就撞樹上了,一會兒就看見前蓋子開始冒煙,又過了一會兒有個人從車上跳下來,穿過街心公園走了。」

「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呢?」

「那我可沒看見。」清潔工搖搖頭說,「他衣領子立得老高的,走得特別快,一眨眼就不見了。」

清潔工說的,大概就是坐在後排的那個乘客吧,他在撞車之後,為什麼匆匆離去呢?

蕾蓉剛剛開始思考,清潔工就說:「你是個記者吧?」

為了避免麻煩,蕾蓉點了點頭。

「那我告訴你,別再管這個事兒了,這事兒怪得很呢。」清潔工突然放低了聲音,目光躲躲閃閃的。

蕾蓉從口袋裡拿出錢包,抽出一張百元鈔票塞給清潔工:「您拿去買早點吃吧。」

清潔工接過來,很珍惜地疊好,放進馬甲的內兜,然後湊近了一點說:「這事兒,先前警察來調查,記者來採訪的時候,我都沒和他們講,因為那時我不知道,事情過去兩天,我在市第一醫院門口打掃衛生時,聽賣早點的何小慶說,那司機是被人活活咒死的!」

「被人咒死的?」蕾蓉做過無數的屍檢,從來沒檢測過一具被「咒死」的屍體,所以有點啼笑皆非。

「你不信是吧?我知道你肯定不信,就連我也不信呢。」清潔工說,「可是何小慶跟我發誓他說的是真的。他說有個小夥子在他的攤子上買了個雞蛋灌餅,然後過馬路,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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