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六 下)

站在第一排的牛車之上,明威將軍馬躍豪氣干雲。

他本是安定城裡的一捕快,平素的任務是捉拿匪徒毛賊,維持地方秩序。叛軍打到家門口時,不甘心跟著縣令一起投降,便帶著百餘名民壯砍死了縣令,殺出了城外。本想跑到汾州去投奔安西軍,誰料半路上又聽到了王師反攻的消息,便又掉頭殺了回來,聯合起附近幾夥同樣不願意接受大燕國統治的豪傑,王洪、杜老大、許六子等,於叛軍的側後方百般騷擾。

他們知道自己的家底薄,經不起惡戰,所以也不跟崔乾佑的人硬碰。總是抽冷子打悶棍,凈撿敵軍中的老弱病殘下手,倒也混了個風生水起。

某日運氣爆滿,居然在洛水河畔發現了崔乾佑的一座輜重營。懷著大不了一死的想法,群雄冒險組織了一場奇襲。沒想到本該嚴加防範的輜重營里,居然沒多少兵馬。被馬躍等人衝進去,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

可以說,唐軍之所以能順利地將崔乾佑打得節節敗退,馬躍、王洪和杜老大等人,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等使房琯也明白這個道理,故而不吝重賞。上奏靈武朝廷,將一眾豪傑們全都封了將軍。從四品到六品不等,個個都令他們心滿意足。

受了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知遇之恩,馬躍等人當然要湧泉相報。一路上抖擻精神,每戰爭先,又立下了無數功勞。為了嘉許他們這種悍不畏死的精神,房琯親自手書了「振武」兩字,命人綉在馬躍等人的將旗上。振武軍的名號也由此叫開,成了左相房琯帳下獨一無二的精銳。

既然是精銳,被用在刀刃上也在情理之中。這次與叛軍決戰,房琯又親自點了馬躍的將,命起帶領王洪、杜老大、許六子等老友和李初進、張挺、劉昂、陳再興等地方將領的興武軍一起,指揮車陣,為大軍開路。

馬躍欣然領命,帶領麾下將士晝夜練習。終於趕在決戰日到來的前一個晚上,將懸車大陣操練熟了。雖然暫且還未能達到兵書上說的那種,「懸車一出,六軍辟易」的摸樣,至少能讓車隊不在半路上散架了。

咚咚咚咚,轟隆隆隆。鼓聲如雷,車輪滾滾。

馬躍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大聲吶喊的衝動。

已經是四品將軍了,他不能再向先前那樣毛手毛腳。否則不但給振武軍丟臉,也會給丞相大人,皇帝陛下丟臉。雖然皇帝陛下到底長什麼摸樣,馬躍至今還沒弄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老馬家從他曾祖父那輩起,就沒出過什麼大人物。當年為了給自己活動個捕快的缺,父親將剛剛及笄的妹妹,硬塞給了主簿大人做填房,才勉強使得自己有資格吃一碗官飯。雖然妹妹成親之後的日子非常不快樂,可老馬家上下,卻再沒有差役敢堵著大門兒欺負。

如今他已經成了四品將軍,職位遠遠超過了當年的縣令和主簿。若是哪天抽空回家鄉轉轉,還不知道會讓鄰里們羨慕成什麼摸樣。當年的同僚們想必不敢再拿自己開玩笑,生就了一幅勢力眼的主簿妹夫,如果他還活著的話,肯定也不敢再對妹妹吹鬍子瞪眼。

即便不為了報答左相大人的提攜,光是為了這份尊重,馬躍也要繼續奮勇衝殺。雖然手底下有幾個好兄弟曾經偷偷提醒,說左相大人很可能是準備將大夥當做過河的橋板踩。「橋板就橋板,老子不在乎!總比沒人用,爛在泥溝裡邊強!」當時,馬躍正色回應,理直氣壯。經歷了十幾年的官場傾軋,他現在可以容忍被人利用。換句話說,他可以容忍被當做犧牲和棄子,但是無法容忍自己繼續默默無聞。況且左相大人也不可能拿近八千人,兩千輛牛車當做棄子。那樣做,他和自殺還有什麼分別?!

「呯!」一支丈許長的弩箭凌空射來,扎在馬躍面前的盾牆上,搖搖晃晃。他的心思迅速從狂熱狀態冷卻,目光直視最前方。無數支長長短短的弩箭出現在他的視線內,帶著風,倒映著晨光,點燃熱血和死亡的序曲。

「加速!」馬躍將手中長槊舉過頭,奮力揮舞。在出戰之前,左相房琯曾經把他們幾個擔任開路先鋒的將領叫到一處,面授機宜。林林總總說了許多,但要點只有一個,就是保持牛車陣的速度,硬往敵人身上撞。只要能撞進敵軍隊伍,憑著車陣的余速,也能將對方撕開一條血肉模糊的通道。

對房大人的智慧,馬躍深信不疑。牛這東西雖然看起來慢吞吞,事實上卻頗具蠻力。一旦發了瘋使起了性子,三、四個壯小伙都奈何不得。不像馬和騾子,即便看上去再雄峻,兩個普通讓你拿一根繩子就能製得住。

弩箭陸續落下來,或者被盾牆阻擋,或者射中拉車的牛,濺起一團團血花。一些牛車倒翻在地,擋住身後和臨近的車輛的去路,整個車陣出現了無數細小的缺口,但隊形還能基本保持嚴整。沒有被弩箭射中的人們紛紛用槊桿抽打牛臀,提高衝擊的速度。車上的射手也將步弓舉起來,慢慢拉成了半月狀。

羽箭破空,划過一百五十餘步距離,徒勞地落在了地上。射手們太著急了,以至於忘記了弩箭和步弓的射程差距。他們絕望地互相看了看,鬆開弓弦,將身體縮卷在盾牆之後,繼續耐心等待。有人在等待中被弩箭跟盾牆一起穿透,慘叫著死去。有人則將身體趴得更低,手指扣在車轅上,關節處僵硬雪白。

近了,近了,車陣冒著冰雹般的弩箭向前推進,每一步,都付出極大的代價。但叛軍依舊在步弓的有效射程之外,射手們徒有反擊之心,卻沒有還手之力。而叛軍當中的弩車,卻不知道有多少輛,彷彿不要錢般將弩箭接二連三射過來,射得牛車上的唐軍將士東倒西歪,宛若暴風雨中的荷葉。

「加速!」「加速!」「衝過去,人死鳥朝天!」馬躍揮舞著振武軍大旗,瘋子般沖著自家的嫡系部屬大喊大叫。他身邊的射手已經被弩箭釘死在車轅上,御手的胳膊上也挨了一弩,鮮血順著牽牛的韁繩溪流般往下躺。然而他卻無法顧及到這些,只能拼盡一切力量鼓舞士氣。

再這樣下去,不用敵軍來殺,車陣自己就崩潰了。光挨射不能還手的滋味太難受,無論對將領還是對他們手下的人,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煎熬。左相大人在準備五方懸車星斗大陣之時,肯定沒想到叛軍手中,能有這麼多弩車存在。也肯定沒想到,弟兄們在弩箭的攢射下,士氣能否始終保持如一。可現在再提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掉頭逃走,將沒有任何防禦設施的牛車後面和側面暴露給敵人,大夥只會死得更快!

不光是馬躍一個人意識到了危機,李初進、張挺、劉昂、陳再興等地方將領,也不約而同地帶動自家部屬,壓榨出牛車的最後一點速度。沉重的牛車開始狂奔,車輪壓在枯草地上,帶起轟轟的黃色煙塵。前方的視野開始變得昏暗,弩箭上散發出來的寒光一點點變得模糊。是順風,所以煙塵才會向敵軍那邊刮。老天保佑,馬躍又驚又喜,繼續扯開嗓子大喊大叫,「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

回答他們的是更密集的弩箭。一百五十步距離,非但伏遠弩能準確命中目標,普通擎張弩,也達到了有效射程。後者不像前者那麼有力,那麼巨大,但勝在更快,更靈活。密密麻麻地穿過煙塵,將唐軍將士一個個釘死在前進的道路上。

定遠將軍王洪倒下了,就在馬躍身邊的戰車上,手裡握著一根弩箭,兩隻眼睛睜得滾圓。這個獵戶出身的漢子,昨天還拉著馬躍嘮叨,說要把左相大人給的賞錢帶回家中,買四百畝地,置十幾頭頭牛。「我算過了,洛水那邊地肥,一畝地每年能打將近兩百五十斤麥子。收了麥子後,還能在地裡邊種一茬子黍子。你別笑,咱不圖收成,就圖它長得快,秸稈可以割了晒乾,存起來供牛羊過冬。」

當時杜老大還笑王洪目光短淺,不像個大唐的將軍。王洪卻堅持說,當官的人都得如房琯那樣肚子里有一馬車學問,自己卻只能認出自己的姓,連句完整了場面話都說不利索,根本就沒當大官兒的命。能撈到個定遠將軍做,已經不知道是幾輩子積下的福報。人要知足,倘若繼續得寸進尺的話,福氣就變薄了,兒孫們會受磨難。

如今,他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用掉原本屬於兒孫的福分了。帶著他的大員外夢,永遠睡在了塵埃里。

又有一輪弩箭射來,將王洪那輛車上的射手釘死在他的遺體旁。駕車的御手嚇破了膽子,扯動挽繩,試圖使牛車停下來,掉頭逃命。歸德中郎將杜老大從旁邊的牛車上跳過了,手起刀落,砍死了膽小的御手,奪過挽繩,催促牛車繼續向前。

「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杜老大扯開嗓子,大聲高呼。

「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無數人在周圍扯開嗓子回應,被煙塵阻隔,聽不清楚到底是誰。沒被煙塵嗆死的射手們流著眼淚,再度拉開弓弦,搭上羽箭,再度指向正前方看不見的所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核心軍陣中央的樓車上,傳出了一陣凄厲的號角聲。那是可以放箭的指示。

「嘣!」「嘣!」「嘣!」「嘣!」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