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一章 長生殿(三 上)

「程元振,你這是什麼意思?」高力士大怒,指著程元振的鼻子質問:「莫非你想造反么?還是打算離間陛下父子?」

程元振懶得直接搭理他,只是輕輕使了個眼色,四名飛龍禁衛立刻將高力士架起來,推推搡搡押到台階旁。然後猛然將手一松,立刻令高力士像滾地葫蘆般摔了出去,在石頭甬道上碰了個頭破血流。

「大膽!」李隆基忍無可忍,厲聲怒喝。「居然敢在朕的面前行兇,你們眼裡可還有朕?太子呢,讓他親自來見朕?否則,朕即便一頭碰死與此地,也不會將皇位傳交給他!」

「陛下請稍安勿燥!少安毋躁!」一直站在程元振身邊的李靜忠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勸解。「太子殿下無意立刻接過皇位,只是不願讓奸臣繼續弄權,毀了大唐的如畫江山而已!至於高驃騎,誰叫他剛才進屋之前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呢?被弟兄們誤傷也在所難免!你們幾個,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把驃騎大將軍攙扶起來?」

後半句話,明顯是對飛龍禁衛們說的。幾名彪形大漢齊齊答應一聲,「諾!」,從地上抬起高力士,七手八腳地按在了台階之下。

到了此時,高力士終於明白,自己平素縱橫捭闔,往來無忌,全是因為背後站著李隆基這位大唐天子的緣故。而現在連天子都成了砧板上的魚肉了,自己當然更不會人被放在眼裡。只好認命地低下頭,慢慢地擦拭臉上的血與淚。

「既然如此,爾等去替朕擬一份聖旨。就說朕年老體弱,已經無力再處理朝政。準備效仿先祖神堯大聖大光孝皇帝陛下,避居後宮養老。政事俱委於監國太子……」李隆基知道大勢已經無法挽回,非常「豁達」地做出了交權決定。(注1)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李靜忠便又笑著插言道:「陛下莫急,聖旨早就替陛下準備妥當了,陛下只要在上面用了印即可昭告天下!」

「你等……」四十餘年來第一次被臣下打斷話頭,李隆基氣得渾身發抖。然而迫於眼前形勢,卻不得不又強壓下滿腔怒火,耐著性子回應道:「既然太子早有準備,朕直接用印便是。元一,你去取朕的玉璽!」

「老奴遵命!」高力士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走進屋內。不一會兒,又搖搖晃晃地走出,臉上沒有半分血色。

程元振抓過兩個小太監,逼迫他們躬下身子,拿脊背當桌案。然後把早已準備好的聖旨逐一展開,「懇請」皇帝陛下御覽。

李隆基毫不猶豫地抓過印信,朝聖旨上蓋去,根本不想看聖旨里寫的是什麼內容。然而接連蓋好了幾道聖旨之後,他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抬起頭,用幾分商量的口吻對程元振等人說道:「楊釗罪不容恕。但萬春公主和駙馬就不必一併誅殺了吧!畢竟她是太子的親妹妹和妹婿,殺了他們,有損於太子的仁厚之名。」(注2)

「啟奏陛下!」李靜忠只用了一句話,就徹底將李隆基的奢望堵死在眼睛裡,「鴻臚卿楊昢和萬春公主剛才執迷不悟,試圖劫持太子,已經被憤怒的弟兄們當場斬殺。同時授首的還有御史大夫魏方進、戶部侍郎楊暄以及韓國夫人和秦國夫人!」

「咚!」李隆基背後緊閉的房門發出一聲悶響,緊跟著,是幾聲凄涼而又慌亂的叫喊:「娘娘,娘娘,娘娘你怎麼了。趕緊去傳太醫,去傳太醫。不好了,娘娘昏過去了!」

聽著宮女們的驚呼,李隆基心如刀絞。楊國忠死了也就死了,反正自己早就準備將其拋出來安撫群臣,不過是早死一步和晚死一步的區別。駙馬楊昢和萬春公主卻是無辜,他們夫妻很少參與朝政,並且經常進宮來陪自己欣賞梨園歌舞,像民間晚輩一樣恭順仁孝……。

「韓國、秦國、虢國三位夫人,與楊逆狼狽為奸,欺壓群臣,迷惑宗室,實乃紅顏禍水,當處以極刑,拋屍荒野,以為後來者戒……」彷彿唯恐李隆基看不清楚字,程元振走上前,大聲朗誦「聖旨」後半段內容。

「她們,她們……」兩行清淚從李隆基眼裡緩緩淌了下來。三位楊氏姐妹,個個都是傾國傾城的容顏。太子在早已準備好的聖旨中指責她們迷惑宗室,禍國殃民。其實一干李氏皇族哪用她們主動去迷惑?包括自己這位天子,也恨不能將她們四姐妹捆在身邊,朝夕相伴。

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貴妃娘娘,所以李隆基才給了楊家無以倫比的寵信,並且親口承諾,要保證幾個女人一生一世的榮華富貴。如今,當初的誓言還在耳畔回蕩,三位夫人中的兩位卻都已經香消玉殞了。

顫動著手,他將玉璽摁下去,在聖旨上留下了刺眼的紅。程元振和李靜忠互相看了看,迅速將已經用了印的幾份聖旨收走。然後將最後一份聖旨,在李隆基的淚眼前緩緩地展開。

「貴妃楊玉環,魅惑天子,干涉朝政。勾結外藩、穢亂宮廷……」才看了一行字,李隆基便再也支持不住,踉蹌了一下,差點摔下台階。多虧了高力士手疾眼快,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你們,你們……」他手指程元振和李靜忠,一雙眼睛瞪得通紅,「貴妃娘娘何辜,你們竟然如此污衊於她?這份聖旨,朕絕不會用在上面用印,絕不!」

「幾位大人請高抬貴手,貴妃娘娘一向懶於過問政事,即便在後宮當中,也是處處與人為善,從不輕易處罰犯了錯的太監和宮女。即便是幾位,昔日恐怕也沒少受過她的恩澤,又何必趕盡殺絕?如果為了討好新主子,就非要置貴妃娘娘於死地的話,日後午夜夢回,就不覺得良心難安么?」高力士也大起著膽子,在一旁替李隆基幫腔。

幾句話,全無他平素那種咄咄逼人的氣焰,卻是情理俱在。想起楊玉環平素的仁慈,周圍的小太監和宮女們也哆嗦著走上前,一起跪在地上請求程元振和李靜忠兩個開恩。

程元振不敢做主,拿眼神請示李靜忠,後者在去侍奉太子李亨之前,在內宮當中也曾受到過楊玉環的照顧,心裡不覺有些為難。想了想,猶豫著道:「啟奏陛下,其實我等也知道貴妃娘娘實屬無辜,然而楊氏一族都被亂兵殺掉了,如果貴妃娘娘不死的話,恐怕日後會徒生事端!」

「不會,不會!」李隆基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地替楊玉環保證,「朕可以保證她不會。貴妃娘娘性子柔弱,即便心裡頭再難過,也會顧全大局,不給朕,給太子殿下添任何麻煩!」

「這,老奴,老奴,老奴真的做不了住,真的……」李靜忠臉上的表情愈發為難。楊國忠一族中,有能力呼風喚雨的已經被殺光了。留下貴妃一個柔弱女子,其實對太子沒什麼威脅。可手中的聖旨都是出自太子殿下最寵信的宦官魚朝恩之手,自己跟程元振兩人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討好太子殿下的機會,如果突然節外生枝……

「朕知道你有擔當,朕知道你有擔當!」李隆基一把抓住李靜忠衣袖上的絆甲絲絛,低聲求乞。「朕連江山都拱手讓出了,難道就不能給朕身邊留一個知冷知暖的人么?」

「不能!」程元振忽然又冷了臉,大聲強調:「陛下別讓老奴等為難。貴妃娘娘只要一天活著,外邊將士們的心思就一天不得安寧!太子殿下也難以體會到皇上傳位的決心與誠意!」

李隆基的胳膊抖了又抖,手中的玉璽彷彿比泰山還重。寺院外邊,「誅楊賊,清君側」喊殺聲還在繼續,但早已經不像先前那麼刺耳了。想必太子已經完全掌控住了局勢,正在耐心地等待自己這邊的答覆。

一按下去,便將貴妃送上了絕路。不按,則難保自己不與她一道粉身碎骨。反正將士們造反,「完全」是因為不滿與楊國忠弄權而起。倘若亂兵衝進了寺院,令自己和貴妃一道被「流矢」所殺,責任也完全在楊國忠這個已死之人頭上,半點兒也怪不得仁厚的太子……

「陛下何必如此為難?」正取捨兩難間,背後的屋門突然被推開。「罪魁禍首」楊玉環將手架在一名宮女的肩膀上,緩緩挪了出來。事發突然,她還穿著先前下廚替李隆基準備御膳的衣服,系在腰間的圍裙上,濺著幾點油漬。火星般,刺痛著大唐天子的眼睛。

李隆基被刺得心痛如割,顫顫巍巍地走過去,伸手攙扶。楊玉環卻拒絕了他的好意,平生第一次,冰塊一般,拒絕了一位帝王。

她推開試圖繼續攙扶自己的宮女,一個人,緩緩地走向鋪在小太監背上的聖旨,眼中既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彷彿要看清楚自己的罪名一般,目光迅速掃過那些黑色的字跡,然後緩緩將頭抬起來,目光從程元振、李靜忠等人臉上一一掃過。

明知道對方沒有任何威脅,程元振和李靜忠等人還是被那空蕩蕩的目光掃得心裡發虛,不由自主地就往後退。楊玉環見此,忍不住展顏一笑,登時令整個院落都活了起來,陽光灑了滿天滿地。

「何必呢。諸位可都是男人啊?」她輕啟朱唇,笑著數落。依舊是沒有半分抱怨,半分悲哀。彷彿人早已死了多時,只剩下了一具沒有靈魂的皮囊。

「誰的刀快,過來幫我一個忙。自己殺自己,我有點兒下不去手!」帶著幾分乞求,她繼續說道。彷彿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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