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四 上)

失魂落魄回了華亭,天色已經完全轉黑。整座縣城在閃電的照耀下忽隱忽現,荒涼破敗宛若地獄。幾乎所有院落都門窗緊閉,幾乎所有窗口都不見一絲燈光。一條條漆黑狹長的街巷當中,聽不到任何活物的聲音。只有鋪天蓋地的暴雨,打在茅草和瓦片的屋頂上,沙沙沙,沙沙,如百鬼夜行。

整個縣城內唯一還看上去有些生氣的地方,便是災難的始發點,華亭縣衙。縣令、主簿、各房司吏以及團練使張文忠和他麾下那些個剛剛上任,連屁股都沒坐熱乎的各級軍官,全都被趙懷旭給「請」到了二堂上。雖然沒有鐐銬加身,並且茶水點心伺候周到,卻全都被嚇得臉色慘白,坐在臨時搬來的胡凳上大氣都不敢出。

見到王洵鐵青著臉入內,眾地方官吏立刻齊齊站起身,一邊打躬作揖,一邊低聲討饒:「參見採訪使大人!」

「大人明鑒,我等這些天來一直被欽差趕到別處辦公,與他沒任何瓜葛。」

「大人饒過我等,今天的事情,我等絕不敢多言!」

「小的們願意唯大人馬首是瞻!」

「大人饒命。小的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王洵本來心情就極差,被眾人沒頭沒腦一通哀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豎起眼睛,大聲呵斥道:「閉嘴!不想死的都給我坐回去!王某現在沒功夫跟你等啰嗦!」

「啊——!」

「是!」

眾地方文武官吏被嚇得一哆嗦,連滾帶爬地讓開道路。膽子大者面如土色,膽子小者,已經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沒用的東西,怪不得安祿山一路勢如破竹!』王洵將眾官吏的表現全看在了眼裡,心中好生鄙夷,「哭什麼哭,把朝廷的臉面全給你們丟盡了!一群有眼無珠的東西,居然拿安祿山的爪牙當欽差來供著。本都督現在沒時間管你們這些鳥事,待奏摺送到吏部後,上面自然會按律發落你等!」

「啊——。欽差大人是假冒的!」

「怎麼會,怎麼會?!!」

「哎吆!可坑死我了!」

聞聽此言,眾人官員的臉色更為好看。震驚、恐慌、懊悔、懷疑,應有盡有。倒是團練使張文忠較為聰明,迅速從王洵的話語里嗅出了一絲活命的希望。當即搶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倒:「請大人明鑒。那騙子一進城,就打出天使的旗號吆五喝六,我等平素又是被太監們欺負怕了的,實在沒膽子仔細查驗他的身份真偽!」

「多虧大人拆穿了他,否則,我等肯定還被蒙在鼓裡!」縣令秦連峰也不是傻子,立刻緊隨張文忠身後表態,「我等願意接受任何處罰,請大人開恩,給我等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請大人開恩!」

「開恩啊,大人!」

眾官吏如夢初醒,又紛紛趴在地上,頭磕得「乒乒」做響。王洵實在沒興趣在這些人身上耽擱功夫,皺了皺眉,將語氣放緩了些吩咐:「都坐下等著吧!具體怎麼處理你們,要看你們各自的表現。如果確實有悔過之心的話,王某也不吝嗇在奏摺上替你等說幾句公道話!」

「謝大將軍!」「謝採訪使大人!」眾地方文武官吏心中懸在嗓子眼兒里的石頭終於落下,紛紛道著謝,爬回各自的座位。至於王洵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之處,他們才不敢較真兒。刀子握在對方手裡,一不小心,性命就沒了!誰還在乎幾個素不相識的太監是真是假?!

「找個廚子來,弄些酒菜給他們!」見眾人如此識趣,王洵心中的煩躁頓時減輕不少,把頭轉向沙千里,低聲吩咐。「弟兄們的晚飯,也儘快安排下去,缺什麼東西,就找這裡的官員要!」

「下官願意為大人效勞。下官願意為大人效勞!」沒等沙千里回應,縣令秦連峰已經再度連滾帶爬地搶上前,沖著王洵滿臉媚笑,「下官的表弟家裡就開著酒樓,廚子是從京師里重金禮聘回來的,手藝絕對一等一。只要大人給下官一道令箭,弟兄們的伙食,全包在下官身上!」

「那就有勞縣令大人了!」從秦連峰的官服上,王洵能分辨出他的身份,笑了笑,帶著幾分鼓勵吩咐。

「得令!」秦連峰高高興興地施了個禮,轉身便走。才走了幾步,又被王洵從身後叫住:「且慢!你多帶幾個人,順便把白天的事情曉諭全城百姓。就說有安祿山的細作扮作朝廷欽差招搖撞騙,被本採訪使識破,當場誅殺。與這裡的百姓無關,請大家不要驚慌!」

「哎,哎,下官這就去,這就去!!」秦連峰心裡很明白,這樣一來,自己就算一隻腳踩上了賊船,卻沒勇氣拒絕。連聲答應著,轉身去找自己的屬下。

王洵看了看沙千里,示意他找幾名靠得住的弟兄去監視縣令秦連峰的作為。然後故作輕鬆地伸了個懶腰,笑著道:「找幾個人幫我燒鍋熱水,我要洗個澡,驅一下寒氣。這鬼天氣,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這般冷!」

「下官去找人,下官去找人。」立刻又有地方官員主動請纓前去組織人手燒水,王洵點點頭,算是默許。然後將目光轉向自家弟兄,「子陵、十三、万俟,你們三個也去找地方洗個熱水澡。趕緊,別讓寒氣入了骨髓。沙大哥,把這裡還是交給你來負責。趙大哥,你跟我來。京師的情況有變,咱們邊洗澡邊聊!」

「諾!」眾將拱了拱手,分頭散去。留一群地方官員繼續在二堂內大眼瞪小眼兒。京師里到底亂成了什麼摸樣,他們心裡也糊塗得很。最近好消息和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但哪個好像都經不起仔細斟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城內這支來自極西之地的援軍戰鬥力絕對強悍,下午的時候,只用了一百多人,就把五百多團練,四百多飛龍禁衛全給俘虜了,而其自家損失恐怕還不到十個。

看看門口負責監視的一眾安西軍士卒那彪悍摸樣,有個別地方官員心裡反而突然覺得踏實了起來。如果採訪使大人真的別有所圖的話,其實也未必完全是件壞事兒。至少大夥不用天天繼續提心弔膽,況且這位王大人表面上看起來雖然凶,實際上卻還算講道理。

王洵才沒功夫去管地方官吏的想法,帶著趙懷旭快步走入了後堂。縣衙的後堂原本為安置縣令家人之所,前些日子為了拍「假欽差」的馬屁,特意被騰了出來,重新布置過,收拾得宛如帝王寢宮般奢華。王洵卻沒時間欣賞裡邊的精美陳設,入了屋內,先三下兩下將濕透了的鎧甲和衣服從身上扒掉,丟在一邊。然後信手扯下床頭幔帳,在身上胡亂抹了抹,裹在腰間。精赤脊背,沖著跟進來趙懷旭低聲說道:「封帥和高仙芝都被朝廷給冤殺了。子達要去給封帥報仇。潼關也丟了,哥舒翰投降了安祿山,長安城岌岌可危。我現在心裡亂得很,根本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雖然在下午收押一眾俘虜之時,趙懷旭已經從幾個小太監嘴裡,隱約聽到一些不祥的消息。此時此刻得到了王洵確認,還是心中一陣翻滾。半晌之後,才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子達初到安西軍中時,個性過於張揚,曾經得罪了很多老將。是封帥一直維護著他,才始終平安無事。安西軍兵少將多,人浮於事。除了與大食人那場戰鬥之外,平素大夥很難得到露臉機會。也是封帥,借著鍛煉新人之名,幾次把剿匪的任務都交給了子達他們幾個……」

「這個,我知道!」王洵沒想到趙懷旭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替宇文至辯解,皺了皺眉頭,輕聲打斷,「封帥待子達如父,子達一怒之下鋌而走險,也是應有之事。我不怪他,我現在愁的是我自己,還有屬下這幫弟兄。趙大哥,你年齡大,經歷過的事情多。你替我出個主意,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在大宛都督府內,趙懷旭的地位非常特殊。王洵可以保證無論自己做何種選擇,沙千里和黃萬山等人都會不折不扣的追隨。卻不敢確定,這位亦師亦友的老將,在聽聞封常清的下場後,到底會做如何打算?

趙懷旭的表現還是像先前一樣出人意料,搖了搖頭,繼續答非所問,「封帥何嘗只是待子達如自家子侄。對趙某,也有知遇提攜之恩。子達出城之時,趙某就已經知道他離開的原因了。但害死封帥的真正元兇,又豈是區區那幾個太監?!更何況皇帝陛下殺封帥的真正原因,也不是由於他打了敗仗,而是懷疑他要步安祿山後塵!我等真的要起兵造反的話,豈不等同於坐實了封帥頭上的罪名?!」

「是啊。王某想起來,便覺得進退兩難!」王洵終於明白了趙懷旭的意思,有些驚詫,但更多的是無奈,「要報仇的話,恐怕我等就只好去投靠安祿山了。可弟兄們不遠萬里回來拱衛京師,臨走到目的地了,卻豎起了反旗,軍心和士氣怎可能不一落千丈?」

「關鍵的是,安祿山那廝不可能長久!」趙懷旭咬了咬牙,一語道破問題所在,「朝廷雖然最近幾年屢出昏招,但開元年間的繁華,還被百姓們記在心裡。而安祿山那廝,起兵之後一路殺人放火,根本得不到民心!」

「安祿山的軍紀如何,王某早有耳聞!」屋子裡的空氣有些冷,王洵被凍得接連打了幾個哆嗦。雙臂抱住肩膀,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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