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一 下)

人在陷入困境之時,總會一廂情願地忽略掉某些不利消息,以達到自我安慰目的。就像溺水者揪住一根稻草,明知道最後終究要沉下去,卻依舊不願放棄這最後一絲希望。

離開涼州,王洵和宇文至等人繼續埋頭趕路。穿鄯州、跨珉州,一路上有關平叛之戰的消息越來越多,但涉及到封常清個人際遇的卻依舊是鳳毛麟角。即便偶爾能收集到一點兒,也荒唐得很,令人根本無法相信。

每過一州,王洵照例要通過驛站,向兵部反饋自己的位置,順便諮詢潼關一線的戰況。誰料發出的公文皆如石沉大海,根本得不到任何回覆。直到進了隴州地界,轉距離京師只有五六百里了,才終於在華亭縣內,被一個名叫張文忠的義寧軍團練使給迎了下來。

「大將軍您可是來了。朝廷的欽差已經在此地等了您老多時!」一見面,沒等寒暄結束,張文忠便氣喘吁吁地抱怨。

「等我?」王洵被弄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還是欽差?欽差大人在哪裡?怎麼提前派人知會一聲?」

「嗨。您老走得那麼快。即便派人去通知,也得保證跟您碰得上啊!」張文忠咧了下嘴巴,繼續喋喋不休。「欽差大人就住在華亭縣衙里,已經到卑職這三天了。生怕等您不上,每天一大早起來,就逼著卑職派弟兄四下查探您的儀仗。要說朝廷對您老人家,可是真夠器重的。卑職當差吃糧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欽差等接旨人呢!」

他的年齡看起來足足是王洵的兩倍有餘,卻一口一個您老,叫得人牙齒直發酸。宇文至在旁邊看得心煩,揮了揮鞭子,低聲喝道:「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不差這一件。我來問你,聖旨上說的是什麼內容?只給王採訪使一個,還是還有聖旨傳給其他人?潼關那邊的,戰況如何?」

「這,這卑職那裡敢打聽啊。卑職才一個六品團練使,哪跟欽差大人說得上話。潼關那邊的戰況,卑職倒是知道一些。上個月,郭子儀和李光弼兵逼范陽城下,打得史思明閉門不出。張巡和魯炅兩位大人,又分別在雍丘和鄧州大敗叛軍。眼下安祿山已經成強弩之末了,估計用不了幾天,就得被哥舒大將軍給收拾掉!」

這是幾個月來,王洵唯一聽到的,經官方證實的好消息。令他疲憊的精神登時一振。正想再攀談幾句,從張文忠的大嘴巴里確認一下封常清的遭遇,城門口突然又竄出一隊快馬。數名飛龍禁衛簇擁著一個太監打扮的人呼嘯而至。見到王洵,也不施禮,張口便大聲喝令:「安西採訪使王洵王明允何在?欽差大人有令,著你和宇文至將軍、齊橫將軍三個,速速到縣衙接旨!」

說罷,不管王洵聽沒聽清楚,一撥馬頭,又疾馳而去。

即便是當年做校尉時,王洵也沒被人如此呼來叱去過,當即臉色便一片漆黑。宇文至和齊橫兩人養氣的功夫更差,沖著小太監的背影破口大罵。倒是團練使張文忠,也許是吃癟吃得多了,已經吃成了習慣。笑了笑,低聲勸解道:「幾位將軍不要生氣。他們這夥人,向來是這般德行。無論對誰都意氣指使,根本不是專門針對您。卑職在這義寧軍中,沾著距離京師近的便宜。隔三差五,就得被人拎過去教訓一回。早就見怪不怪了!」

「到底是在天子腳下當差的,涵養就比我們這些外地老粗好!」宇文至心裡頭火燒火燎,嘴巴上自然客氣不起來。

張文忠卻一點也不計較,笑了笑,繼續開解道:「涵養不好有什麼辦法。關內、京畿兩道的武將,有幾個沒受過內廷的氣?人家再怎麼著也是陛下養的家奴啊。你能掃陛下的臉面么?幾位將軍趕緊縣衙門請吧,去得晚了,卑職也跟著吃掛落!」

「荒唐!莫非國家有難時,陛下還能派遣家奴上戰場么?」王洵剛剛好轉起來的心情,瞬間又跌落回了低谷。「煩勞張大人派一名頭前領路,王某遠道而來,對這裡不太熟!」

「那是自然!」大嘴巴張文忠一邊點頭答應,一邊繼續補充,「您還別不信。陛下現在真的把打仗的事情,都交給了他們。咱們這些武夫,只有聽吆喝的份兒。幾位將軍跟卑職來,華亭縣就一條主街,過了城門繼續向前走,便能看見縣衙。」

「有勞張大人了!」王洵抱了抱拳,謝對方的領路之情。張文忠嚇得立刻將坐騎撥開,一邊在馬背上打躬作揖,一邊連聲說道:「可是不敢,可是不敢。您老是正三品大將軍,向我這六品下團練頭目施禮,不是折殺卑職么?」

見慣了刀頭舔血的猛將,乍看到這種渾身上下骨頭加起來不到三兩重的傢伙,王洵還真適應不了。搖搖頭,低聲道「走吧!客氣話回頭再說!別作揖了,我頭暈。」

「是,大人。大人您這邊請。小心些坐騎,路上有坑,別委屈了您老的戰馬!」張文忠一邊繼續拍著馬屁,一邊領路。轉眼,便已經到了縣衙門口。

這座原本是縣中官吏處理地方政務所在,此刻已經完全被欽差徵用。數百名飛龍禁衛挺胸別肚子,威風八面,嚇得附近的屋檐上連只鳥雀都不敢落。看到王洵等人到來,立刻又有名太監摸樣的人上前招呼,「採訪使大人請下馬,將隨身兵器交給在下保管。幾位郎將、都尉,也請暫且於門前留步。採訪使大人的安全,在衙門內暫且由我等負責!」

「滾開!」王洵忍無可忍,雙目瞬間瞪了個滾圓,「莫非欺負王某不懂規矩么?戎裝在身,即便見了天子也不必解刀。怎麼裡邊這位,規矩比皇上還大?」

他本來就省得魁梧,最近幾年又總在刀尖上打滾,渾身上下攢滿了殺氣。猛然發作,立刻將傳令太監嚇得打了個哆嗦,身後往後一退,差點沒坐倒在地上。「你,你,你,大膽……」

「王某膽子向來不小!」王洵又向前走了一步,手按腰間刀柄,「這把刀在西域,至少砍過二十餘人。你要是想逼王某解下,倒也不難。站起來,自己伸手來拔便是!」

「你,你……」傳令小太監踉蹌著後退,聲音裡邊已經帶上了哭腔。周圍那些威風凜凜的飛龍禁衛們本想上前幫忙,被万俟玉薤用眼睛一瞪,立刻兩腳發軟,誰也鼓不起惹事兒的勇氣。

門口這麼亂,裡邊的欽差早已被驚動。哈哈乾笑了幾聲,快步迎了出來,「果然是橫掃西域的王大將軍,名不虛傳!馮某剛才一句話沒吩咐到,惹大將軍生氣了。該打,該打。大將軍別跟他們這些東西一般見識,只管進來,咱們先到內堂交接了聖旨要緊!你們這些廢物,還不讓開!一點眼力架都沒有,馮某平素怎麼教導你們的!」

後半句話,卻是對門口的小太監和侍衛們所喝。幾個倒霉蛋心中有苦說不出,悻悻地拱了拱手,讓開道路。

「王某不知道有聖旨在前頭,讓欽差大人久等了!」見對方已經有所收斂,王洵也不為已甚。上前半步,抱拳施禮。

「豈敢,豈敢!大將軍萬里跋涉,不懼日晒雨淋,只求早日到京師為國出力。馮某理當恭迎大將軍才對!」傳旨的欽差側開半個身子,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大將軍請隨馮某來,為了不耽誤地方官員處理公務,馮某特地把香案設在內堂。」

門口站滿著這種驕橫跋扈的傢伙,地方官員有本事入內處理政務才怪?王洵心中腹誹了一句,揮揮手,讓王十三帶領一眾侍衛於門前等候。自己則和宇文至、齊橫三人,由万俟玉薤、沙千里兩個陪伴著,快步向縣衙內走去。

華亭是個彈丸小縣,雖然有一支剛剛組建的團練隊伍駐紮,縣衙也非常粗陋。不過縱向三進房屋,外加橫向兩個跨院而已。為了讓欽差大人住得舒服,地方官員將衙門內收拾得非常乾淨。青石台階擦得光可鑒人,紅漆窗棱擦拭得一塵不染。就連平素拿來臨時關押待審嫌犯的屋子,也掛起大紅燈籠,與長滿雜草的屋頂一對比,看上去非常扎眼。

王洵在大宛都督府那邊,一直講究的是憑戰功說話。最不喜歡麾下文武官員將心思都放在拍馬屁上。因此只是粗粗掃了幾眼,眉頭就又皺了起來。可他又懶得跟傳旨欽差套近乎,不得不繼續找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又是幾眼掃視之後,心中猛然一凜,脊背上的汗毛登時樹了個筆直!

不對,縣衙裡邊豈止是乾淨!簡直整齊得像一座軍營!即便柘折城中的軍營,平素也沒這般整潔,除非其中有什麼特殊安排!想到這兒,他悄悄地用目光向宇文至等人示警。卻看見宇文至、沙千里、万俟玉薤和齊橫四個都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目光齊齊向自己看了過來!

「怎麼了,幾位將軍不舒服么?」走在前頭的馮姓欽差也敏銳地察覺王洵等人的身上的變化,笑呵呵地回過頭,關切地詢問。

「幾千里地一口氣跑下來,鐵打的漢子也得跑個半死!」王洵接過話頭,笑呵呵地回應。

「需要先下去休息一會兒么。咱家命人伺候幾位沐浴更衣?!」傳旨欽差心中暗鬆一口氣,笑呵呵地提出建議。

「算了!」王洵猶豫了一下,笑著致謝。「多謝欽差大人體貼。吃我等這碗馬上飯的,都是急性子。還是先接了聖旨再說!」

「是啊。先接了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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