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凈沙 第一章 看劍(五 下)

「哦!那就多謝公主了!」王洵笑了笑,接受了對方的解釋。

矮胖臉而六順兒提著燈籠,一直將王洵送回館驛之內。待看到大門關好,立刻轉過身向不遠處的王宮跑去。附近的巡邏侍衛紛紛退讓,不一會兒,他已經來到阿悉爛達平素處理公務所在。站在門外向裡邊探了探,隨即壓低了聲音喊道:「啟稟大汗,六順兒有事情彙報!」

「滾進來吧!」阿悉爛達正在裡邊跟大相張寶貴議事,二人臉上都看不到半絲酒醉的痕迹。

矮胖子六順兒將燈籠交給門口的侍衛,笑嘻嘻地快步走入。臨進門,腿腳故意絆了一下,如同個肉球般滾到了阿悉爛達的腳邊,趴在地上輕輕叩頭,「啟稟大汗。正如大汗所料,王妃今晚召見了唐使!」

「是么?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你一一學給我聽!」阿悉爛達被六順兒的滑稽舉動逗得哈哈大笑,看了自己的大相一眼,隨口吩咐。

「是!」矮胖子六順兒低聲答應,慢慢爬起來,笑嘻嘻地說道:「王妃她把唐使召過去,先是請對方喝茶。然後趁機套問安西軍的真正出兵時間。隨後,便請求唐使幫忙,殺光柘支城中所有人!替小王子報仇雪恨!」

「這個笨女人!」阿悉爛達生氣地跺了一下腳,「一天到晚就想著報仇,報仇!本王都快被她給煩死了!那唐使怎麼說?答應她了么?」

「那唐使甚為心軟。聽了小王子的遭遇後,氣得眼睛都紅了。當下拍著胸口保證,一定要讓俱車鼻施汗死無葬身之地!」六順兒點點頭,滿臉獻媚。

「蠢!」阿悉爛達繼續跺腳,不知道是罵王洵,還是在罵義和公主。

大相張寶貴想了想,笑著開解,「其實王妃這樣做,也是件好事。一則讓大唐方面明白,你與大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二來,也能加深大唐皇帝對你的印象。為了大唐天朝,您連自己親生都搭進去了。難道天朝皇帝還不該給您點補償么?」

「嗯!」阿悉爛達笑著點頭,顯然被說到了心癢處。「那女人,見識雖然淺了些,對本王卻是一向忠心。如果真的因為此舉替本王謀得了好處,也不枉本王當日為她花費的那一千多匹駿馬!」

「中原女子,向來講究的是出嫁從夫!」張寶貴得意地笑了笑,彷彿自己臉上也很有光彩般。「大汗對她如此寵愛,她當然要全力為大汗謀劃。」

說著話,又將頭轉向矮胖子,「柳總管,你剛才說王妃從唐使口中套出了具體出兵時間,你記住是什麼時候么?」

「記得,小的記得清清楚楚!」矮胖子笑著沖張寶貴施了一禮,大聲學舌,「唐使說,唐使說,安西唐軍已經厲兵秣馬。因為擔心下雪,才暫時停在了小勃律。據那唐使說,明年開春,無論這邊有多少諸侯回應,安西軍都會跨過蔥嶺來!」

「廢話。他們本來就是箭在弦上。」阿悉爛達悻然打斷,「本王是奇怪,他們怎麼在小勃律耽擱了這麼久?!若是戰後立刻兵出蔥嶺,此刻恐怕已經將半個河中抓在了手裡,怎用擔心冬天時在野外紮營?」

其中緣由,張寶貴已經猜到一二。然而想起宋武白天時跟自己說過的話,他就有些猶豫自己是不是該將謎底揭開。阿悉爛達瞥了他一眼,笑了笑,假裝自言自語:「奇怪。今年的事情件件都很邪門兒?那個欽差心軟得就像個孩子一般。他的屬吏一個個也都年青得不像話!莫非大唐沒人了,隨便拉一批武夫來就充當使者?!」

欽差和他的隨從身上都帶著股子殺伐之氣,張寶貴這一點兒早就發現了。只是耐著同族的面子,沒有繼續深究。此刻被阿悉爛達戳破,心臟立刻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狂跳了起來。眼睛也下意識地側開,不敢與阿悉爛達的目光相接。

「難道大相對使者的身份一點兒也不懷疑?」阿悉爛達笑著上前一步,低下頭追問。

他的身材遠比張寶貴為高,此刻故意將距離拉得極近,立刻形成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張寶貴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內心裡反覆掙扎了幾次,終於還是功名富貴佔了上風。拱了拱手,笑著道:「大汗果然慧眼如炬。臣的確對他們的身份有所懷疑,但苦於沒有真實憑據,所以才不敢胡亂猜測!」

「那你猜到了什麼?說給我聽聽!」阿悉爛達點點頭,笑著將身體挪開。

頭頂上的壓力頓時緩解,張寶貴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回應道,「臣只是胡亂猜測。如果猜得不對,還請大汗寬恕!」

「沒關係。你在本汗帳下也不是一兩年了。本汗何時說過連一點兒小錯都犯不得!」阿悉爛達大度地擺擺手,一語雙關。「說吧,把你猜到的都說出來,本汗自會做出決斷!」

「其實安西軍止步於小勃律,和使者身份存疑這兩件事,彼此息息相關!」畢竟是頭老狐狸,張寶貴只要突破了自己心裡那道無形障礙,思路就變得非常清晰。「安西軍坐視戰機丟失,卻遲遲不肯西進,依臣之見,恐怕不是因為天氣,而是因為,大唐朝廷那邊對是否拿下河中起了爭執!」

「打了勝仗不撈點兒好處,天下還有這麼笨的人么?」阿悉爛達搖頭大笑,有點不贊同張寶貴的分析。

「那看好處能不能落到自己頭上了!」張寶貴笑了笑,繼續剖析,「據臣所知,大唐天子早就老得沒力氣處理朝政了。而他麾下的臣子,又分為很多派系。彼此之間爭鬥不休。安西軍打了一個大勝仗,恐怕已經令朝中的幾方勢力失去了平衡。如果再把整個河中收歸版圖的話,恐怕……」

「蠢!」阿悉爛達收起笑容,低聲喝罵。隨即,又迅速補充了一句,「我不是罵你。你繼續說。為了打擊自己的政敵,連唾手可得的土地都不去取,真是愚蠢透頂!」

「好處反正落不到他的頭上。損人不利已罷了!」張寶貴列了下嘴,彷彿在點評一夥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並且,安西軍本來距離長安已經有幾千里路。很難被大唐朝廷掌控。如果再把河中拿下來,糧秣輜重就可以完全實現自給。如果連糧秣輜重都不依靠中原供養了,大唐朝廷拿什麼來保證這支虎狼之師沒有異心呢?!」

「唔!」饒是姦猾無比,阿悉爛達也被中原那博大精深的權謀之術給折服了,沉吟了半天,愣是沒找出一個合適的評價之詞來。

反正已經把王洵等人給賣了,張寶貴也不在乎賣多賣少。索性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了下去,「所以,依臣之見,安西軍是因為受到了自家人的牽制,才止步不前。而使團出現的目的有三,第一,替大軍探路。第二,聯絡河中一帶傾向大唐的力量,一起對付大食人。第三,也是其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給安西軍找一個繼續西進的借口,堵住反對者的嘴巴。同時為自己化解來自背後的糾纏,贏取緩衝時間。最後這一點尤為重要,比起它來,頭兩項只是添頭,順手做的事情。」

「你是說,使者全是安西軍將士假冒的?怪不得,那個欽差居然對幾個商販動了婦人之仁。若是換了真正的讀書郎,恐怕才不在乎犧牲幾條人命來保守秘密!」阿悉爛達反應也不慢,順著大相張寶貴的話頭說道。

大相張寶貴搖搖頭,笑著給出自己猜測的答案,「假冒不假冒很難說。但他們來自安西軍,這點可無疑!安西節度使有遇事決斷之權,先將使團派出來,再發信請求朝廷追認,完全合情合理!一點兒也不違反典章制度!」

「也對!」阿悉爛達再度沉吟。順著大相的話往下捋,所有謎團便水落石出。一夥年輕的將領,在西域各地聲名不顯赫,被認出來的機率便降低了許多。因為都很年輕,所以心中的建立功勛的渴望遠比老將們強烈,故而敢於冒險。同樣是因為年青,這些人做事總透出一股生澀,一點兒也不像以前代表天朝前來的那些使節,每句話都能說得滴水不漏。還是同樣因為年青,他們從頭到腳透著一股勃勃生機,讓無論如何都不敢忽視。

「所以,依臣之見,大汗需要做兩手準備。第一,裝作什麼都沒猜到,繼續與大唐,其實是跟安西軍保持友好。以便日後藉助安西軍的力量,一統大宛國。第二,則需要跟大食那邊也留下一線餘地,以免日後安西軍的行程有變,咱們自己反被推到風尖浪口上。就像上次怛羅斯之戰後那樣,使盡了全身解數才得以化解。」

這的確是老成某國之見,阿悉爛達不得不表示贊同。但他心裡,卻想到了更深的一層。「咱們兩個跟安西軍打交道,恐怕不下二十年了吧?!」

「二十三年了!」大相張寶貴笑了笑,咧著嘴回應。那時阿悉爛達還是此地一股極小的勢力,完全靠著打劫商隊或者替別的城主作戰討生活。而他不過是個跟著商隊行走西域的賬房先生。被阿悉爛達俘獲後,為了尋一條活路,才不得不委身於賊。而現在,二人卻一個做了拔漢那的國王,另外一個做了大相,位極人臣。當年恐怕二人做夢都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走到這一步後,卻是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

「二十三年來,你在安西軍那邊也好,大食軍那邊也罷,見過如此有生氣的面孔么?」阿悉爛達目的顯然不是為了懷舊,看著張寶貴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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