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安醉 第二章 初雪(一 下)

看到針鋒相對的兩個人,王洵不禁啞然失笑。

這兩個人的性格毫無相近之處,真不明白他們怎麼走到一起去的?

張巡乃開元末年探花,滿腹經綸,人品和才學都是沒的挑。但只有一點,太令人難以接受了。就是這個人說話做事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待人律己都恪守古聖先賢教誨,不到萬不得已決不通融。雖然在世間屢屢碰壁,卻依舊不知悔改。

而雷萬春,則走的恰恰是另外一個極端。他自持武藝高強,行事完全隨心所欲,將人間一切規矩和禮法視若無物。若非後來遇到的張巡,斷然金盆洗手。估計在大唐的刑部海捕文書上,早晚必有雷萬春這麼一號。

但很快,王洵就明白這兩個人成為莫逆之交的原因了。

雖然被雷萬春當著外人的面弄得下不了台,張巡臉上卻沒有絲毫惱怒之色。僅僅是向著雷萬春拱拱手,便悻然作罷。

「老雷今天這話,當浮一大白」見兩人爭的有趣,王洵故意大聲叫好。

「滿嘴歪理邪說而已!」張巡聳了聳肩膀,擺出一幅我不跟你們爭的模樣。

「那張兄還由著老雷滿嘴跑舌頭?」只是為了看張巡受窘的模樣,王洵明知故問。

「歪理邪說也是理!」張巡斜他一眼,凜然說道。「張某乃聖人門徒,辯論不過就是辯論不過,日後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再辯回來就是。說不過人家就強令別人閉嘴,乃法家不孝之徒行徑,實非真儒所為!」

說罷,自己也覺得有趣,率先笑了起來。王洵和雷萬春兩人也笑。笑過了,因為人處事理念不同而產生些許的不快一掃而空,心中反而愈發覺得對方真實可敬。

萬年縣衙門距離平康里沒多遠,出了坊口正門,轉過幾個彎,也就到了。才過辰時,地方官吏們還沒正式開始處理公務。偌大的縣衙門口,冷冷清清不見百姓身影,只有一個剛換了班的差役,背靠著門口的大鼓,雙手揣在衣服袖子里,上下眼皮不斷打架。

早早地下了坐騎,把馬韁繩丟給從後邊追上來的小廝,王洵整理好了衣衫,快步走到差役面前,抱拳施禮,「這位衙差大哥請了。敢問大哥,快班的孫頭今天當不當值?」

「你找誰?」正在假寐的衙差被嚇了一跳,順手抄起輟在身邊水火棍,大聲問道。

王洵笑了笑,拉住差役的手,順勢將一串銅錢丟進對方高舉的衣袖裡。「我想找快班的孫頭兒。就是新調來的那個。我是他的表弟孔有方,勞煩大哥進裡邊幫我看看他在不在?」

「找孫頭啊。等著,我進去給你看看!」不用低頭,光憑著衣袖中傳來的重量,差役就估摸出銅錢的大概數目。沖著出手大方的王洵點點頭,轉身快步走進縣衙。

王洵輕輕搖了搖頭,閃在一旁,含笑恭候。過了大概小半盞茶時間,昨天受了王家一大筆賄賂的捕快孫仁宇跟在當值差役後,滿臉迷茫地趕到。看見笑嘻嘻迎上前的王洵,他嚇了一跳,趕緊將對方拉遠了幾步,低聲問道:「我的小祖宗!你怎麼跑衙門口來了!我家大人好不容易才忘了你,你偏偏還到衙門口晃悠,這不是自投羅網么?」

「嘿嘿!」王洵咧開大嘴傻樂,「只要你孫頭不說,衙門裡其他人誰還能認出我來?剛才,我跟他們報是你的表弟,表哥,你看咱們倆長得像不像?」

「像才怪!」孫仁宇氣得直跳腳。「我一個衙門裡跑腿的,哪敢跟小侯爺你攀親戚。說吧,你今天找我什麼事!」

「表哥真是個痛快人!」王洵又笑了笑,從貼身口袋中摸出對拿來哄女人開心的玉鐲,信手遞給孫仁宇,「你看這幅鐲子,質地還湊合不?拿給表嫂或者侄女,也算我這當叔叔的一份心意!」

「又讓小侯爺破費了。老孫我怎麼好意思!」孫仁宇快速向兩旁看了看,嘴上說得客氣,手上的動作卻一點兒不慢,一把抓住鐲子,利落地藏入了衣袖。「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辦到。不過小侯爺您也別太難為我,畢竟這是京師里的衙門……」

「我知道,我知道,絕對是件小事!」王洵笑呵呵地打包票,「我有個朋友,姓宇文的,昨天早晨不知道為什麼被衙門抓了。我們幾個想進去看看他,表哥能不能行個方便!」

「啥?」孫仁宇一咧嘴,牙齒上的韭菜葉子清晰可見。「他可是京兆尹下令拿的要犯,你這不是……」

手伸進袖子,想把玉鐲掏出來丟還給王洵,卻終究下不了那份決心。猶豫再三,跺了跺腳,低聲道,「去衙門後邊的角門等我,就是靠近大牢那邊的那個。我進去安排一下,一刻鐘左右在那裡找你。」

王洵默契地點頭,帶了張巡、雷萬春兩個,轉身離開。遠離衙門口數十步後,再順著牆根兒慢慢繞向后角門。在那裡等了不多時,門從裡邊被輕輕打開了一條縫隙,孫仁宇的腦袋向外探了探,低聲喊道:「表弟,趕緊過來吧。跟著我走,別多看,也別多說!」

三人大喜,立刻快速閃入衙門內,跟著孫仁宇,先過了一個小小的花園,然後在兩堵青灰色的高牆後三繞兩繞,經過一個布滿銅鈴的鐵絲網下面,來到牢獄門口。

「這是我表弟!」孫仁宇向牢頭打了個招呼,閃身躲在一邊。王洵立刻心領神會,走上前,將一對小銀錠子迅速塞進對方衣袖裡。那牢頭的眼神登時一亮,就像野狼在半夜裡看到的獵物般射出兩道寒光,隨後如同多年不見的老熟人般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著客氣道,「既然是孫頭的表弟,那就是自己人。跟著孫頭進去吧,注意,別耽擱太長時間,弟兄們都擔著老大風險呢!」

王洵點頭稱是,跟緊了孫仁宇,快速邁進監獄大門。一門之隔,內外差距立刻如兩重天。只見沿著門口一條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石板小徑直通監獄深處,上面污水橫流,穢物遍地。兩排粗大的木柵欄相對排開,柵欄後,無數蓬首垢面的囚犯雙手奮力探出來,對著門口的差役大聲喊冤。

自幼錦衣玉食的王洵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登時被監牢里的氣味熏得把昨天晚上吃的羊肉湯泡饢差點給吐出來。好不容易壓下了心中煩惡,再往兩邊看,只見柵欄後的牢獄被土牆隔成了一個個小間,每個小間或者關著四五個囚犯,或者只關著一個人。同是坐牢,待遇卻大不相同。

那關著四五個囚犯的牢籠,裡邊僅有一堆稻草給囚犯們做鋪蓋。並且大多遠離牢獄的通風口,暗不見天日。只而關著一個囚犯的牢籠,則被褥,桌椅一應俱全。甚至個別牢籠內,連書本紙筆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囚犯們身上的拘束物也千差萬別。有的壓根兒就沒帶刑具,有的僅僅在脖頸上象徵性地套了根鐵鏈子,有的則手銬腳鐐片刻不離身。最慘的一個人,則是腦袋,雙手,雙腳被同一張木板上的五個洞,牢牢枷在一起,整個人趴在泥坑裡,抬著脖子慢慢倒氣。聽到有人從面前經過,圓睜的雙眼中露出一絲留戀的目光,這樣下去,恐怕過不了兩個時辰,整個人不死也變成殘廢了。

見到此景,張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眉毛往上一挑,大聲說道:「沒想到的京師大牢,居然也如此污穢不堪!」

「嗨,一群囚犯,頭上有片瓦遮雨就不錯了,還能讓他們住進客棧里不成?」念在張巡跟王洵同來,極有可能非富即貴的份上,孫仁宇不跟他計較,壓低了聲音解釋。

張巡卻不肯領這個情,指了指被枷成待宰牲口般的那個囚犯,低聲喝問:「他到底犯了什麼罪?你等要這樣折磨他?若是把人弄死了怎麼辦?天子腳下,就沒王法了么?」

「那又不是我定的規矩?」孫仁宇沒想到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張巡這般不懂道理,皺了皺眉,低聲回應,「放心,枷上三天三夜也死不了。這是有名的死不得,幾百年了,衙門裡對不長眼睛的傢伙都這麼處置。誰讓他命賤,偏偏又犯了王法了呢?若是肯使錢的和不肯使錢的同樣待遇,京師里的米價這麼高,弟兄們還不都得喝西北風去!」

「胡扯!」張巡氣得直哆嗦,想要再駁斥一番,命令孫仁宇將快被活活枷死的囚犯放開,卻被雷萬春一把扯到了旁邊。「我這位朋友讀書太多,這裡有點不清楚!」一邊向孫仁宇賠笑,雷萬春一邊指指自己的腦袋。「讀書太認真,讀傻了,你的,明白?」

看在一雙玉鐲的份上,孫仁宇懶得跟對方較真兒。笑了笑,加快了行進速度。片刻之後,一行人來到在監牢最深處,向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囚籠指了指,他低聲說道:「就關在這裡了。是京兆尹下令嚴加看管的,各位千萬別怪我。我先出去給弟兄們交代一下,一刻鐘,一刻鐘之後進來找你們。大夥必須按時離開!」

說罷,將手裡的燈籠塞給王洵,轉身快速離去。

王洵拱手向對方道了謝,然後慢慢將燈籠挑向牢籠之內。忽然見到了光,牢籠里的囚犯嚇得一哆嗦,迅速向後逃去。手腳上的鐵鏈噹噹作響。

「是我,子達,我跟老雷,老張來看你了!」王洵看得心裡發酸,趕緊低聲表明身份。

「二郎?」宇文子達茫然地回應了一聲,然後如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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