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安醉 第一章 秋聲(七 上)

孫捕頭已經走了很長時間,王洵兀自呆坐在胡床上,對著錦盒裡的免死鐵券愣愣出神。

「行了,別看了。再看,它也是塊鐵片片,變不成金的!」看不慣王洵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雲姨笑著伸出手指,照著他腦門戳了一記。

「啊!」王洵猛然驚醒,本能地伸出雙臂,將裝著免死鐵券的錦盒牢牢護在了懷裡。這個動作令雲姨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低聲數落道:「看你那沒出息的樣。抱著鐵券幹什麼,誰還能搶了你的?況且這東西,也就嚇唬嚇唬姓孫的那個鄉巴佬,真的惹下什麼大麻煩來,未必能起得了什麼作用!」

見王洵臉上依舊寫滿了不相信的意味,她笑了笑,繼續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為這東西真的什麼災都能擋么?隔壁你程叔祖家當年這東西有三塊,一塊是高祖欽賜,另外兩塊是太宗欽賜,到了天后當政,還不是說滅族就滅族了?我以前不讓你知道,是怕你仗著它在,闖出難以彌補的大禍來。這東西,是咱們王家的最後一道護身符。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往外拿,萬一拿出來後還起不到作用,那王家就徹底萬劫不復了!」

「嘿嘿,嘿嘿!」王洵被數落得只剩下傻笑的資格。放下鐵券,起身走到雲姨身後,輕輕替庶母按捏肩膀,「不是還有您在么?您就是咱們王家的第二塊鐵券。有您在,誰也不能拿王家怎麼樣!」

這話倒是他的肺腑之言,雖然明顯帶著拍馬屁的意味。今天事情,給他的震驚實在太大了。首先,他沒想到,自己家裡還藏著「免死鐵券」這種寶貝。其次,他更沒想到的是,先前把自己和馬方兩個嚇得六神無主的大劫,居然被雲姨用五十兩銀子就給輕飄飄地應付了過去。而雲姨在與孫捕頭說話時的表現,更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其中威逼、利誘、脅迫、安撫等諸多手段一一使來,花樣百出,王洵雖然一直自覺心機在長安城中能排得上號,今日跟雲姨一比,才知道自己平時玩的那些東西有多麼的幼稚。

「小馬屁精!」雲姨一巴掌將王洵的手指拍開,臉上的表情又是憐惜,又是無奈,「我能看顧得了你幾時?平素我督促你上進,你總嫌我啰嗦。這回知道厲害了吧?一個衙門裡的捕快,就能讓你六神無主。有道是滅門的太守,破家的縣令。如果頭上沒個實在的官帽做遮擋,即便家業再大,錢財再多,一場官司下來,就全得變成別人的!」

「我以前不是閱歷淺么?」剛剛欠了雲姨一份大人情,王洵不敢出言頂撞,訕訕笑了笑,低聲服軟。

「這回受到教訓了吧!」雲姨慢慢站起身,苦笑著搖頭,「半大小子,總以為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聰明人。大人的話全當耳旁風。什麼時候遭了罪,什麼時候就想起大人的囑咐來。到了那時候,一切也都晚了,後悔葯都沒地方買去!」

「嘿嘿,嘿嘿!」王洵像小時候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庶母身後,只是傻笑。

雲姨走了幾步,見王洵還是像尾巴般粘在自己身後,只得又回過頭來,笑著數落道:「你跟著我幹什麼?還不趕緊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那孫捕頭不是說了么?萬年縣衙門也是奉命行事,真正想對你們下手的人是誰,張縣令自己恐怕都不太清楚!」

「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姨娘再給指點一二啊!」王洵撓了撓後腦勺,可憐巴巴地說道。

「你啊,讓我怎麼說你!」雲姨擺脫不了他,又不能真的任他出了事被衙門抓走,只好又轉過身,走到胡床前重重坐好。「首先,你得給姨娘交個實底兒,最近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沒有?」

「傷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沒做過。但要是較真兒的話,雞蛋裡挑骨頭,總是能挑出些毛病來!」王洵想了想,低聲抱怨。

「沒骨頭,還有人堵上門來挑么?怕是蒼蠅不叮沒逢的雞蛋吧?」見王洵還在抵賴,剛才在外人面前還像老母雞護雛一樣護著王洵的雲姨登時換了一副截然相反的面孔,冷笑著追問。

「硬,硬要挑的話,怕是,怕是能挑到一點兒!」被雲姨看得心裡發虛,王洵只好實話實說,「除了您老交到我手上的那些產業,孩兒最近兩年還放了些印子錢出去,這個恐怕您也是知道的。此外,去年渭河發水,趁著有些莊戶人家日子沒法過下去,低價吃進了一批地,這個,您老估計心知肚明。還有,就是偶爾幫人打個架,鬧市上賽個馬之類的了。但逼死人的事情,孩兒真的沒幹過!」

「這麼說,剛才孫捕頭提及的案子,你都有牽連了?」雲姨嘆了口氣,滿臉疲倦。

「孩兒剛才跟孫捕頭說的,基本都是實話。當然,盡量把自己的責任說小了點兒!」王洵點點頭,滿臉委屈。

「你啊,真是做紈絝都做不好!」雲姨氣氛不過,又狠狠戳了他一指頭,「這不是授人以柄么?咱們家怎麼就缺這點兒錢來,讓你連強買強賣,逼人上絕路的事情都做得出?」

「也不算完全強買強賣!」王洵不敢躲,捂著額頭小聲嘟囔,「大夥不去趁機抄地,我隨大流罷了!秦家哥倆抄得比我還多呢,也沒見官府把他家怎麼樣?捏柿子盡捏軟的,欺負我罷了!」

「這就對了,欺負的就是你這種沒長心眼的!咱家跟秦家能比么?」雲姨舉起巴掌欲打,見王洵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心裡一軟,又把手臂放了下來。

她雖然不是王洵的親娘,畢竟從小將其帶大,一直拿對方當自己的親生骨肉看。不忍見王洵懊惱,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說道:「眼下關鍵不是這些案子,而是打聽清楚這場風波由何而來?官府準備辦到什麼程度?我今天能借著祖上的餘蔭,將姓孫的土包子鎮唬住。下次換了別人來,恐怕就沒今天這麼容易了!」

連雲姨都覺得為難,王洵心裡更是七上八下,用手小心地指了指庶母身上的錦衣,低聲嘀咕道:「您老不還有這身命服么?比萬年縣令都大一級呢!」

「呸!」再也忍不住,雲姨笑著在他後腦勺上狠狠來了一記,「你還當真啊。這身命服,說出來其實一錢不值。那姓張的縣令真的想辦咱們,直接跟上頭說一聲,第二天就能把我這身命服給收回去。況且這身衣服當初也是花錢是買來的,與正經的命服差距甚大。你阿爺一輩子沒出仕,上哪給我弄正經命服穿去?」

「啊!」王洵張口嘴巴,上下牙床間的空隙足以塞進一個鴨蛋。今天的事情太離奇了,幾乎件件都超過了他能以前積累的常識。鐵券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天子效果就要大打折扣;朝廷命婦的官服居然可以買到,並且一個掌握實權的縣令就可以輕鬆將其收回。這麼算起來,自己平素所仰仗的王家權勢,基本等同於不存在。只是平素沒惹到太大的麻煩,沒人願意跟自己較真兒而已。

想到這層,他背後不禁冷汗直冒。別的不說,只是孫捕頭今天談及的那些案子,真的落在普通人頭上,恐怕已經可以上好幾回法場了。可憐自己以前居然還認為背後有祖上餘蔭庇佑,可憐自己以前還以為拉上一幫同樣的勛貴之後抱成團兒,就可以在長安城內橫行無忌。

正後悔不迭之際,又聽雲姨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也別太著急了。這身命服不是還沒被人收繳回去么?只要我能護著你一天,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人抓走。」

「孩兒不爭氣,給姨娘您添麻煩了!」王洵心裡一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沖著雲姨施了個禮。

「傻話,有什麼麻煩的。這個家若是沒了你,姨娘還能活么?」雲姨眼睛一紅,低聲說道。「當年你阿爺給你我買這身命服時,恐怕也是為了今天。他做事謹慎,總能走一步看好幾步。只是去得早了些,沒能親自教導你成材!」

「阿爺是心疼姨娘,所以才給您買了身命服穿!」王洵見雲姨垂泫欲泣,顧不得再問自己的事情,強笑著安慰對方。

提起王洵的父親,雲姨的話頭就有些收不住。「當年你娘剛剛過世。我是一個商戶人家的女兒,卻被你阿爺硬給扶了正,府裡頭難免有些人心裡氣不順。恰巧皇上修離宮缺錢,準備賣一批官爵出來,你阿爺就狠了狠心,花了兩千吊錢給我買了這身四品命婦的官服穿!」

「那阿爺怎麼沒給自己也買一身?!」一半時因為好奇,另外一半是想逗庶母開心,王洵仰起臉,笑著追問。

「本來也想買的。但官府後來又改了口,不肯賣男人的官爵了!」雲姨笑了笑,臉上湧起一股淡淡的幸福。

「那又是為什麼?」王洵完全變成了一個好奇寶寶,抓住雲姨的話頭問個不停。

「當時的丞相張九齡公反對,說官員乃朝廷的手臂。官制乃社稷的基石。買官的人出了錢,上任後自然會從百姓頭上加倍撈回來。而大唐疆域這麼大,朝廷不可能把所有貪官都揪出來繩之以法。長此以往,那些原本清廉的官員,看見貪官沒得到應有的懲罰,也會群起效仿。這樣下去,用不了太久,大唐官場上便再找不到一個清官。任何政令從中樞下達到地方,哪怕是為百姓謀取福利的善政,也會成為官員們斂財的借口,從而變成惡政。慢慢地,大唐的根基便被城狐社鼠給掏空了,重蹈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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