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母

這個冬天太漫長了,漫長到我都快記不起來一個月前的那場大雪是幾月份下的,而現在又是幾月份。我只知道,這一個春夏秋冬還沒走到盡頭,新的輪迴也還沒有開始。所以,越接近歲末,這天氣也越來越寒冷,就像此刻窗外的風,呼號著試圖將所有的溫度從我體內帶走。

我單手扒住窗框,另一隻手勾住牆體一處凹陷,腳下一點點地向廚房窗檯移去。但在這種寒風中,裸露的手指(在警局的半個月里傷勢已經恢複,不再纏繞繃帶)卻因為寒冷開始變得僵硬,漸漸地失去知覺,彷如假肢一樣生硬地勾在縫隙里。

這是六樓半,我沒有往身下看,因為那會增加自己的心理壓力,我只是用麻木的手指勾住牆體每一個細小的凹陷,靠著腳下一點點地移動,才終於到達離窗檯1米半左右的一個位置。這個位置和窗檯之間是隔斷的,需要跨一大步才能過去,但是我忽然發現,自己此刻的姿勢很難做出跨越的動作。

你能想像嗎?當一個人像壁虎一樣四肢平展地貼在牆上,他身後是一條1米半寬的隔斷,隔斷下面是20多米的垂直落差,隔斷後面才是那處窗檯。而那窗檯能落腳的地方仍然只有半隻腳掌的寬度,你卻要從自己所在的位置,迅速反身,跨過那一米半寬的隔斷,平穩地踩在狹窄的窗台上。

這是一個難度很高的動作,如果是凌志傑在這裡,我想他可以很輕易地做到,但對於我來說並不是那麼簡單,因為這種情形再次讓我回想起童年時那棵樹上的情景。不同的是,我跨越的不再是枝椏;不同的是,一旦我失敗了,凌志傑不會再及時出現拉住我的手。此刻,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如果失敗,也許就真的死了。但我並沒有後悔爬上窗檯,因為我是那麼迫切地想搞清楚,現在在自家屋子裡鎖著門的那個人,或者說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它是怎麼進的屋子,它在屋子裡又到底在幹些什麼。

我將手掌在牆體上使勁摩挲了幾把,讓手指稍微增加點熱量,左右提了幾下腳,保持肢體的靈活性,讓它們做好充分的準備,最後又吸了幾口氣,使緊張的情緒稍微平和下來。

猛地一個轉身,單腳離開牆體,順著轉身的動作跨過隔斷的同時,整個人的重心也隨之朝窗檯跳躍過去。

砰!膝蓋重重地磕在牆上,但我完全無法理會那種疼痛,只是用幾近失去知覺的手指死命地扒住窗框,緩衝短暫跨越之後的身體慣性。

好在,整個動作完成地非常順利,除了左膝蓋被磕碰以及右腳踩上窗檯的最初滑落了一下以外,我終於還是跨了過來,整個人的身體也已經貼上了窗子並保持住了平衡。

跨之前可以讓心跳平復,跨之後心跳卻難以再平復。一想到之前跨的那一瞬間,隨時都可能因為一個細小的問題而跌落下去,那種緊張的情緒又蔓延上來,以至於我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

我深呼吸了幾口,抽出右手,將手掌貼在窗玻璃上,用力移動那半扇窗門(廚房的窗子設計為滑動式移門)。可是,就在這時候,我忽然發覺有什麼地方很不對勁,以至於我停止了右手的用力,轉而將頭擺正,去注意剛剛我臉頰所貼上的位置。

因為,我眼角的餘光忽然瞥到和我的臉頰一起,也就是隔著一層玻璃之後,同樣貼著一個什麼東西。

要知道,此刻由於室內外的溫差,玻璃窗內側肯定會被霧氣蒙住。但是,現在那層玻璃後面的霧氣卻沒了,轉而有一小塊非常蒼白的東西貼在了那裡。我正近距離地、錯愕地看著那塊蒼白的東西,沒想到它突然動了起來,繼而又快速滑動了幾下,將玻璃後面的霧氣完全抹凈,才終於讓我辨認出那片蒼白的東西是什麼——一隻手掌。

在我還沒完全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的時候,那隻手掌移開了,繼而有一張臉從玻璃後面貼了上來。而我,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終於被驚嚇到以至於手抖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靠了過去。

也就是在這極短的時間內,我的身體先於我的思維意識到了自己身後是20多米的高度。於是,整個人下意識地再次反身,雙手前伸,在身體下落之前搭住了原先的落腳處……最終以一個非常詭異的姿勢橫在了窗檯和牆體之間,暫時動彈不得。

就在我還在想廚房裡那個嚇到我的人究竟是誰的時候,聽到身後那扇窗子被打開了,然後有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哭喊起來:「寧兒……你別動啊,媽現在就去找人來,你千萬別動啊……我的寧兒啊……都是媽不好,媽把你嚇著了……你千萬別動啊……」

我聽到母親哭喊的聲音漸漸向樓道下面盤旋而去,開始變得哭笑不得起來。

半個小時後,我坐在沙發上,喝著熱水,看著重新回覆整潔明亮的屋子,以及一旁母親臉上仍未乾涸的淚水,心底的寒意和暖意在不斷交織著,以至於喉嚨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寧兒啊……你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有什麼事都擱在心裡,也不跟媽說說,媽知道你是不想讓我們為你操心,但是你說天下哪有母親不操心孩子的?特別像你這樣的,特別讓人操心,媽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生活怎麼樣了,都一個多月了也沒個信,連電話都沒一個,打你電話又是關機的……寧兒啊,你說你是不是都要把媽給忘了啊?」

我笑了笑,說:「怎麼會呢?媽,您想多了,我就是最近特忙……對了,有咖啡么?這白開水我喝不下去……」

「就知道咖啡!喝咖啡對身體不好,我都扔了,以後只能喝白開水啊!我都跟昕兒說了幾次了,不能給你喝咖啡,她還給你喝,真是的……對了,昕兒都出去這麼久了?怎麼還不回來啊?瞧瞧你這屋子,我先前進來的時候都以為進錯屋子了呢,整個一荒廢了好幾年似的,桌子都長白毛了!昕兒不在,你都是怎麼過的啊?」

由於先前我讓凌志傑打電話回家試探昕潔是否回老家的時候,並沒有告訴家裡出了這些事,而是撒了個謊,說她出國旅遊去了,所以,母親現在問起昕潔,我依然需要將這個謊繼續編下去,於是,我回道:「媽,您也知道我自己又不會收拾屋子,所以就這樣了,不過您來了不就好了嘛,哈哈……」

「你還笑?你好意思笑么?對了,寧兒啊,跟你說正經的,媽最近一個多月總是心神不寧的,老做噩夢,夢到你和昕兒出啥大事情了,你們倒好,也沒個回信,害我擔心得要死,每天每天都睡不好,做夢醒來都是一身汗!我實在熬不住了,你爸就跟我說,讓我到城裡來看看你們,不然我還得繼續睡不著。」

「所以,您就自己來了啊?您什麼時候來的啊?我前幾天都不在家……也不知道您要來,所以都沒去接您……」

「前天到的呢……哎,人老了,記性差了,你這屋子我以前不是來過三次么,但這次都給忘了在哪棟樓哪個單元,幸好有個姑娘說認識你,我在問人的時候就剛好問到她,她就把我領到家了。對了,那姑娘人挺好的,說是你朋友……那個……昕兒不會說啥吧?」

我媽有我屋子的鑰匙,所以我不奇怪她怎麼進的屋子,我只是有點奇怪她提到的那個給她帶路的「朋友」,於是問道:「那姑娘長啥樣?」

「挺水靈的,說是在醫院上班呢。」

是她……秦佳……她帶我媽找到的路……她怎麼會在小區里?怎麼會那麼巧碰到我媽?

心裡閃過几絲疑問,但我很快就表情釋然地道:「哦,我知道您說的姑娘是誰了,是我朋友,人家做護士的。呵呵,對了,爸的腿怎麼樣了?您出來,也放心他一個人在家?」

「你還操心你爸呢,他不就是那樣,有一陣沒一陣的,不過最近氣色不錯,腿也不疼了,我正好湊機會來城裡看看你們。差點忘了,我還帶了只小公雞過來,家裡養的,剛會打鳴,現在放在廚房裡,明天殺了,燉起來,給你補補身子!對了,你說昕兒都出國那麼久了,到底啥時候回來啊?媽可想她了……媽帶這隻雞過來就是想給你倆一起補的呢,要不先養著,等她回來了再殺?」

「媽,昕兒這次出國要去好幾個國家,一時半會還回不來。」

「哎……這閨女,啥都好,就是讓媽操心,年紀都這麼大了,你們也沒個孩子,哎……」

「媽,您又想抱孫子了啊?」

「能不想么,你看看你們,都三十老幾了,哎……」母親嘆了口氣,抹了把淚,轉而又笑道:「媽也不是催你們,你們有你們自己的想法,呵呵……還有啊,你咋把頭髮給剃了?還弄個光頭,這大冬天的,也不怕冷,真是的……你當時在窗子外面,可把我給嚇壞了,你說你沒事扒窗子幹嗎啊?也不按門鈴,你真是想把媽給嚇死不成啊?媽到現在心還噗通噗通跳,你要是有個事,你叫我怎麼和你爸交代啊?」

「媽,都是我不好……我這不以為家裡遭賊了嘛,想抓賊呢,所以就扒窗子了,沒想到您在家裡……」

「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了。寧兒啊,你這幾天都跑哪裡去了啊,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本來還想去問問志傑那孩子,可是他電話也不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