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拉文斯克雷格城堡巨大的遺迹聳立在沙灘間怪石嶙峋的懸崖上,下臨福思河蔚為壯觀的入海口。東邊,一堵綿長的石牆沿海而築,抵禦著劫掠者。石牆一直延伸到迪薩特港,那裡原本是繁華興盛的港口,如今大部分已經淤塞。沿著古堡下蜿蜒的沙灘行走,經過幾處至今仍有鴿子和海鳥出入的鴿棚,來到海灣的尖角處,是一座斜頂的瞭望塔。

從十幾歲起,「柯科迪四俊」就把這兒看作是他們的領地。躲避大人們管束的最好方法莫過於聲稱要出去散步。散步總被視為健康又不至於使孩子們變壞的鍛煉方式。所以,當他們宣布一整天都在海灘和樹林里散步的時候,大人們總會給他們準備充足的食物。

有時候,他們會朝著反方向走去,沿著英特維耶爾蘇格蘭地名。經過坑坑窪窪的西菲爾德 ,來到金霍恩 。但多數時候,他們會來拉文斯克雷格,倒不是因為這兒靠近公園裡的冰激凌車。碰到酷熱的日子,他們會躺在草地上,沉溺在對自己今後和未來生活的種種幻想之中;各自添油加醋、大言不慚地描述自己在學校里的種種冒險故事;他們樂此不疲地玩二十一點,抽平生以來的第一支煙,基吉抽得臉色發青,吐了一地,狼狽不堪。

有時候他們會爬上高高的石牆,望著歸港的船隻。涼爽的海風迎面吹來,讓他們覺得彷彿正站在船頭,腳下是一艘顛簸在海上的巨輪。下雨天,他們會躲進瞭望台避雨。即便到了現在,他們已把自己當作大人了,卻還是喜歡沿著石階走下去,從古堡一路走向沙灘,在煤渣和海貝上漫步走向瞭望台。

幾個人按期趕回聖安德魯斯的前一天,他們約好了在港口酒吧喝上一杯午餐酒。亞歷克斯、蒙德和歪呆在聖誕節期間打工掙了不少錢,因此都樂意聚這麼一次。但是基吉勸說大家到外面走走。當天天氣清爽晴朗,淡藍色的天空映襯著淡淡的陽光。他們經過港口,從兩座高高的筒倉間穿過,來到西面的沙灘上。歪呆落在其他三人後面不遠處,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遠處的地平線,彷彿是在尋找靈感。

快要到達古堡時,亞歷克斯脫離隊伍,爬上一塊突起的岩石:「再跟我說一遍,他拿了多少?」

蒙德想也沒想就說:「石匠大師大衛·博伊斯,依蘇格蘭詹姆斯二世遺孀瑪麗女王令,因建造拉文斯克雷格城堡而獲得六百蘇格蘭鎊。可別忘了,石料還不算在內。」

「這個不便宜啊。在1461年,從艾倫河畔砍下十四根木質擱柵運到斯特林的成本是七個先令。有個叫安德魯·鮑爾弗的,負責把這些擱柵砍伐、規劃和運送到拉文斯克雷格,因此得到了二英鎊十先令。」基吉說。

「我很滿意自己找的活兒。」亞歷克斯開玩笑說,「有了錢真好。」他後仰著身體仰望懸崖上的古堡。「我猜如果不是建成之前瑪麗女王就死了的話,辛克萊一家一定會把它收拾得比預想的漂亮很多。」

「城堡可不是用來裝漂亮的。」歪呆說,趕上了其他人,「城堡是用來作退守和防禦的據點的。」

「太實用主義了吧。」亞歷克斯帶點小意見地說,縱身跳到沙灘上。幾個人拖著腳沿著高水位線的痕迹走去。

走到一半,歪呆突然嚴肅地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們。」

亞歷克斯轉過身面對著他,倒著繼續前行。其他兩個也轉過身看著歪呆。「聽上去不是什麼好事啊。」蒙德說。

「我預料你們不會喜歡聽的,但請你們一定尊重它。」

亞歷克斯可以看出,基吉的眼神里充滿了警惕。但是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可以擔心的,無論歪呆說出什麼,都是他自己的表露,並不是要揭發別人。「那就快說吧,歪呆。讓我們聽聽。」亞歷克斯語帶鼓勵地說。

歪呆把雙手插進牛仔褲兜,生硬地說:「我是一個基督徒了。」亞歷克斯張著嘴盯著他。他感到哪怕歪呆說自己殺了羅茜·達夫,自己都不會那麼驚訝。

基吉發出一陣爆笑:「天哪,歪呆,我以為你要暴露什麼可怕的秘密呢。基督徒?」

歪呆把臉一歪:「這是個秘密。我已經接受耶穌作為我這一生的拯救者了。請你們一定不要取笑。」

基吉樂得簡直直不起身子,手一直抓著肚子說:「這可是我這些年來聽過的最大的笑話了……天哪,我都快撐不住了。」他邊說邊往笑得合不攏嘴的蒙德身上靠去。

「我請你們不要褻瀆了主。」歪呆說。

基吉又爆發出一陣笑聲。「哦,天哪,人們說什麼來著?罪人悔過,天堂里的人最歡欣。告訴你吧,抓住像你這樣的一個罪人,他們會高興得在天堂的大街上手舞足蹈的。」

歪呆有些生氣:「我沒有否認過去曾做過壞事。但這些都過去了。我獲得了新生,這意味著一切都乾淨了。」

「什麼時候的事?」

「聖誕夜我參加了禮拜,突然頓悟了什麼,我要用羔羊的血洗刷自己。我要一洗而凈。」

「瘋了。」蒙德說。

「除夕那天你什麼都沒透露。」亞歷克斯說。

「我想等你們都清醒的時候再說。這可是一件大事——把你的生命託付給耶穌。」

「對不起。」基吉已經恢複了正常,「不過,我怎麼也想不到這些話會從你的嘴裡說出來。」

「我懂。」歪呆說,「這的確是我的意思。」

「我們依然是你的朋友。」基吉努力剋制臉上的笑容。

「只要你別勸誡我們入教就行。」蒙德說,「我的意思是,我像兄弟一樣愛你,歪呆,但還沒有愛到為此放棄女人和酒精。」

「信仰耶穌可不是那樣的,蒙德。」

「來吧。」基吉插話說,「站在這兒我都要凍僵了。我們去瞭望台吧。」說完就和蒙德一起跑了,亞歷克斯則同歪呆一起跟在後面。他替朋友感到遺憾,一定是因為被關在家的經歷太寂寞無聊了,所以才向教會尋求安慰。我應該陪在他身邊的,亞歷克斯想,心頭帶著一絲內疚感。或許現在還來得及。

「你一定感覺怪怪的吧。」亞歷克斯說。

歪呆搖搖頭:「恰恰相反,我感到很平靜,終於覺得自己不再與周圍那麼格格不入了,我找到了歸宿。我形容不了那種美好的感覺。我只是為了陪媽媽才去參加禮拜的。我坐在教堂里,就像除夕禮拜那樣,燭光在你周圍閃動。魯比·克里斯蒂獨自清唱《寧靜的夜》。我全身的毛髮都豎起來了,霎時間,心裡豁然開朗。我明白了,上帝派遣自己的兒子承擔世上一切罪孽。那人就是我,我能換取救贖。」

「很深奧。」聽了歪呆真誠的情感吐露,亞歷克斯有點不知所措。兩人相識這些年來,他還從來沒有和歪呆進行過如此的對話。歪呆的人生信條向來是在死亡到來之前,盡情享用一切能麻痹神經的東西。「那你做什麼了?」他突然想像著歪呆衝進教堂,請求主原諒他的罪孽的場景。

「沒做什麼。我一直坐到禮拜結束,然後回家。我猜那只是一時的衝動,一種神秘而怪異的體驗。或許是羅茜的死還在不斷地影響我,或許是某些閃回。可是,第二天醒來,我依然是相同的感覺。接著我翻開報紙看看哪裡還會有聖誕禮拜,結果我就去了林克斯街做禮拜。」

「我猜聖誕節早上那地方只有你一個人吧。」

歪呆笑著說:「你開什麼玩笑。人都擠到門口了。大殿明亮寬敞,音樂舒服極了,人們彷彿是遇見了老朋友一般對待我。禮拜結束後,我同牧師談了談。」歪呆低了低頭,「我們的交談充滿了溫情。不管怎樣,結果就是上周我接受了洗禮。他把聖安德魯斯一個禮拜會的名字告訴了我。」歪呆對著亞歷克斯安詳地笑笑,面露聖潔之光,「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今天告訴你們,因為明天回到法夫園後,我就要去參加禮拜了。」

他們三人第一次有機會討論歪呆的皈依,是在他背起電吉他穿過小鎮去港口附近的教堂做禮拜的時候。他們坐在廚房裡,看著歪呆邁著堅實的步子消失在夜色中。「唉,樂隊的日子走到頭了。」蒙德堅決地說,「我可不願演奏他媽的聖歌,為別人伴奏《上帝愛我》。」

「埃爾維斯離隊了。」基吉說,「照我的看法,他已經甩開了和現實之間的一切聯繫。」

「他是認真的,夥計們。」亞歷克斯說。

「你覺得這樣更好嗎?我們可有的受了,夥伴們。」基吉說,「他會把那些滿口『上帝』『阿門』的傢伙帶回來。他們會一心一意地來拯救我們,不管我們願不願意被拯救。樂隊解散是我們最不擔心的事。不會再有『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了。」

「這真叫我痛心。」亞歷克斯說。

「為什麼?」蒙德說,「又不是你把他拖出去逼著聽魯比·克里斯蒂唱歌的。」

「如果不是感覺一塌糊塗的話,他是不會走這一步的。我知道,羅茜的案子里,他看起來像是我們之中最冷靜的一個,但我猜他內心裡一定深受其害。我們都只顧著自己的感受,忽略了歪呆的反應。」

「或許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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