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晚上發生的種種事件已經開始影響歪呆。亞歷克斯悶悶不樂地同基吉喝過咖啡後就上了樓,發現歪呆依然是平常的姿勢。他仰面躺著,又長又笨拙的四肢攤在被子底下,鼾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時不時還拖成一記悠長的哨聲。通常,有這樣尖厲的聲音,亞歷克斯也能入睡。他家裡的卧室後面就是鐵軌,因而對於安靜的晚上他反倒有些不習慣。

然而今天的這個早晨,亞歷克斯清楚得很,一邊是腦子裡各種思想不停地在轉,一邊是歪呆發出的噪音,他是無論如何都難以入睡的。儘管因為缺少睡眠腦子不太清楚,他卻一點沒覺得昏昏沉沉。他從椅子上抓起一把衣服,在床底下翻出棒球靴,出了卧室。他在浴室穿好衣服,輕聲地下了樓,不想吵醒歪呆和蒙德。此刻,他甚至都不想要基吉的陪伴。他在大衣架旁停下,風衣已被警察取走,只剩下一件細帆布夾克和連帽薄防風雨衣。他兩件一起抓在手裡便出了門。

雪已經停了,但云層依然低沉厚重,整座鎮子彷彿被蓋在了一層棉被下,整個世界都是黑白的。如果他半閉著眼睛,法夫園的白色建築就會在他眼前消失,只能看見一個個方形的窗格子,聲音也被這惡劣的天氣給壓抑著。亞歷克斯穿過本應是草坪的地面朝大路走去。今天,大路看上去像是凱恩戈姆山裡的一條山間小道,被壓平的雪地顯示出偶爾有汽車開過此地。若非必須,沒有人願意在這樣的天氣行車。當他走到學校的運動場時,雙腳已經濕透而且凍得厲害。亞歷克斯拐過車道,向曲棍球場走去。在一大片白雪皚皚的空地中間,他碰到一塊球門的後擋板,便就地坐了下來。他坐在那裡,肘部頂著膝蓋,雙手托著腦袋,就這麼一直盯著前方猶如桌布的白雪,直到眼前出現一絲閃動的亮光。

儘管他一再努力,卻還是無法讓自己的腦子如同眼前的景色那樣一片空白。羅茜·達夫的形象在他眼前閃爍,他看到羅茜正神情專註地汲取健力士黑啤酒;羅茜側過半個身子,正和一名顧客打趣;羅茜抬起眉毛,取笑那人剛才說的一些話。可是這些畫面僅是一閃而過,總是不停地被另一些畫面所取代:羅茜痛苦扭曲的臉;羅茜躺在雪地里不停流血的身體;羅茜艱難地在死亡線上喘息掙扎。

亞歷克斯俯下身抓起一把雪,緊緊地攥在手裡,直到他的手被凍得發紫,雪融化成水沿著手腕流下來。冷變成了痛,痛變成了麻木。他希望能有什麼在他頭腦中激起同樣的感覺。

當感到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時候,他幾乎嚇丟了魂。他猛地向前蹦出,幾乎趴在雪地里,不過還是及時回過了神。他猛地轉身,兩隻手依然握著拳頭防備在胸前:「基吉?天啊,你嚇死我了。」

「對不起。」基吉看起來像是快哭了,「我喊了你的名字,但你沒反應。」

「我沒聽見你喊我,天哪,像你這樣從背後摸過來,可不是君子所為啊。」亞歷克斯邊說邊笑個不停,想以開玩笑的方式來掩飾自己的失態。

基吉用橡膠靴的鞋尖在地上蹭著雪:「我知道你大概想一個人靜靜,但是一看到你出門,我就跟上來了。」

「沒什麼,基吉。」亞歷克斯彎下腰,擦掉球門擋板上的雪,「跟我一起在這張豪華沙發上坐會兒吧,伊斯蘭女僕會為我們送上冰凍果子露和玫瑰水。」

基吉擠出淺淺的一笑:「我來送上果子露吧,我舌頭都在打滾呢。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可以了吧?」

「我只是為你擔心罷了,你比我們同她更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避開我們,把事情說出來。」

亞歷克斯弓起身子,搖了搖頭:「我沒什麼可說的,我只是不停地回想起她的臉,我根本睡不著。」他嘆了口氣,「見鬼。我的意思是,我簡直連嘗試都不敢。我小的時候,爸爸的一個朋友在一家造船廠里遇上一起事故,好像是爆炸,我記不清楚了。他只剩下了半張臉,另外半張其實是包在被燒傷組織外的一副塑料面具。你大概在街上或者球場上見過他。他叫人無法忘記。我爸爸帶我去醫院看他,我那時才五歲,完全被嚇傻了。我一直想像著面具背後會是怎樣的一張臉。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會半夜裡尖叫,因為他老是在夢裡出現。有的時候,我看到面具摘下後是滿臉的蛆蟲;有的時候,我看見的是模糊的血肉,就像解剖課本里的效果圖一樣;最可怕的是,面具摘下後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層平滑的皮膚而沒有血肉。」他咳了一聲,「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敢睡覺。」

基吉用手臂摟住亞歷克斯的肩頭:「這的確讓人難受。但事實上,你現在已經大了。昨晚我們看到的一切,真是要多糟就有多糟。你的想像力恐怕也構造不出更恐怖的景象了。不管你做什麼夢,都不會比你親眼看見的羅茜更可怕。」

亞歷克斯希望自己能從基吉的話中找到更多的安慰,但是他覺察到這些話只說對了一半:「我覺得經歷了昨晚的事,我們每個人都得應付心中的惡魔。」

「有些人的惡魔比其他人的更真切。」基吉一邊說,一邊把手臂放下來握住另一隻手,「不知道為什麼,麥克倫南一直找我的茬兒,暗示我是同性戀。」他咬著嘴唇。

「噢,該死。」

「你是唯一知道內情的人。」基吉嘴巴一撇,露出扭曲的笑容,「當然,還有那些我約會的人。」

「當然。但他是怎麼知道的呢?」亞歷克斯問。

「我盡量不讓自己說謊,可是他卻從字裡行間推測出來了。現在我擔心這事兒一下子就會傳開。」

「為什麼會傳開呢?」

「人總是愛聽謠言,你知道的。警察在這方面也不例外,他們會到學校里找人問話。如果他們想對我們施壓的話,散布謠言就是一招。假如他們到家裡來取證呢?萬一麥克倫南認為把事情公布給我爸媽聽會是一招妙棋呢?」

「他不會那麼做的,基吉。我們是目擊者,離間我們沒什麼用處。」

基吉嘆著氣說道:「我多麼想讓自己相信你說的話啊。但以我的觀察,麥克倫南對待我們,更像是嫌疑犯,而不是目擊者。這就意味著他會利用任何方法來施壓,不是嗎?」

「我覺得你有點杞人憂天了。」

「也許吧。但是如果他對歪呆和蒙德說了些什麼呢?」

「他們是你的朋友,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背叛你的。」

基吉哼了一聲:「我來告訴你如果麥克倫南告訴歪呆和蒙德他們的朋友是個同性戀,會發生什麼事吧。我覺得歪呆會找我干一架,蒙德這輩子再也不會願意和我一同上廁所。他們憎恨同性戀,這點你知道的。」

「他們認識你已經有小半輩子了,這可比什麼無知的偏見管用多了。你當初告訴我的時候,我也沒有大驚小怪的樣子。」

「正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大驚小怪,才告訴你的。你不是那種保守得一塌糊塗的人。」

亞歷克斯臉上做出謙虛的表情:「我覺得冒這個險很值得。他們不是恐龍,基吉,他們會接受的。告訴他們你的秘密,從而改變他們的世界觀。我真覺得你沒必要在這件事上寢食難安。」

基吉聳聳肩:「也許你是對的,但我還是不願意嘗試。即便他們反應正常,傳到外面會怎樣呢?我們學校里的同性戀你能叫出幾個名字?那些十幾歲就在一起胡混的公學男孩,都公開自己同性戀的身份,不是嗎?看看傑里米·索普吧,他正在接受謀殺前任情人的審判呢,他殺人只是為了保守他同性戀的秘密。這兒可不是舊金山,亞歷克斯,這兒是聖安德魯斯。我再過幾年就能做醫生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如果麥克倫南透露我同性戀的身份,我的事業就徹底完了。」

「不會這樣的,基吉。你想太多了,你太累了,就像你說的,我們的腦袋被今晚發生的一切攪得迷迷糊糊。我告訴你我現在最擔心的事情吧。」

「什麼事?」

「那輛『路虎』車,我們要怎麼處理它呢?」

「我們得把它開回來,沒有別的辦法。如果有人報案說它被偷的話,我們的麻煩就大了。」

「當然,這點我也知道。什麼時候去呢?」亞歷克斯問,「我們不能今天去。遺棄羅茜的那人一定有車,讓我們擺脫嫌疑的辦法就是表明我們沒有車。但是,如果有人看見我們在大雪天開著『路虎』車的話,那我們就直接成為頭號嫌疑犯了。」

「『路虎』車突然出現在我們的屋外,也同樣會讓我成為頭號嫌疑人。」基吉說。

「那怎麼辦?」

基吉蹭著腳邊的雪:「我覺得應該等到風頭過了之後,再把車開回來。謝天謝地,幸好我記得把車鑰匙塞到內褲的腰帶里,不然麥克倫南讓我們翻口袋時,麻煩可就大了。」

「你沒開玩笑吧,你真的要把它開回來?」

「你們幾個都在假期打工,我可以輕易離開。我要做的就是找個借口,用一下學校圖書館。」

亞歷克斯不安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我覺得你一定了解,掩蓋我們有一輛『路虎』車的事實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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