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波德萊爾的詩開始起作用了。蒙德蜷身坐在一張硬得都稱不上墊子的東西上,腦子裡開始回憶波德萊爾的《惡之花》。這首詩用在今晚的事情上真是再好不過,詩歌流暢動聽的語言讓他覺得寬慰,讓他遠離了羅茜的死和身處警局牢房的事實。詩歌的超然性讓他的靈魂升華到軀體之外,置身於美妙的音節之中,這是他的意識唯一能容納的東西。他不願意麵對死亡、罪過、恐懼、猜疑。

他的藏身之地隨著牢門哐當一聲被打開而瞬間土崩瓦解。警員吉米·勞森的身影赫然出現在他眼前。「站起來,孩子。我們要和你談談。」

蒙德往後一退,想遠離那個把自己已經從拯救者變成嫌疑犯的年輕警員。

勞森的笑容一點也不讓他感到寬慰。「別磨磨蹭蹭的。快點,打起精神。麥克倫南探長不喜歡等人。」

蒙德站起身,跟著勞森出了牢房來到明亮的走廊。光線太刺眼,周圍一切都被照得通透,顯然不符合蒙德的口味,他真的不喜歡這兒。

勞森拐過走廊,推開一扇房門。蒙德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坐在桌子邊的是在聖山上見過的那名警察。他看上去身量太小,不像個警察。「克爾先生,是嗎?」警察問。

蒙德點點頭。「是。」他回答的聲音令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進來坐下,我是探長麥克倫南,這是警員伯恩賽德。」

蒙德坐在那兩人對面,眼睛一直盯著桌面。伯恩賽德領著蒙德走了一遍程序,恭敬的態度令蒙德感到驚訝,因為蒙德本來期待的是如《閃電行動隊》一樣的場景:大喊大叫加上耀武揚威。

當麥克倫南接過話頭時,談話就尖銳起來。「你認識羅茜·達夫。」

「是。」蒙德還是沒有抬起頭。「呃,我認得她是拉瑪斯酒吧的服務員。」見沒人說話,他就補充道。

「漂亮的姑娘。」麥克倫南說,蒙德沒有回答。「你一定也看出來了。」

蒙德聳聳肩,「我沒有注意過。」

「她不合你的口味嗎?」

蒙德抬起頭,翹起半邊嘴角,露出半個臉的笑容。「我認為我絕對不符合她的口味。她從未留意過我,總有她更感興趣的人。我總得在拉瑪斯等上很久才有人招待我。」

「這一定讓你很氣惱。」

蒙德的眼中射出驚恐的目光。他開始意識到麥克倫南是個比預料中更犀利的警察,自己一定要更機靈地與他周旋,不能掉以輕心。「不是,如果我們很匆忙的話,我會在輪到我的時候讓吉利上。」

「吉利?就是亞歷克斯·吉爾比?」

蒙德點點頭,目光又垂了下去。他不想讓警察察覺此刻在他心中升起的感情。死亡、罪過、恐懼、猜疑,他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這一切,逃離警局,逃離這樁案件。他不想在審問過程中牽扯進任何人,但他無法一個人把這一切承擔下來。他知道無法承擔這一切,他不想表現得讓警察覺得他身上有可疑之處,發現他有罪過。因為他不該是受懷疑的對象,他沒有同羅茜·達夫搭話,雖然他很想這麼做,他也沒有偷「路虎」車。他所做的僅限於借了車鑰匙送一位姑娘到加德布里奇。在雪地里撞上羅茜的可不是他——那是亞歷克斯的事情。他蹚進了這趟渾水,完全拜朋友所賜。如果保全自己意味著轉移警方視線的話,那麼,吉利不會有所察覺,即便是察覺了,蒙德也肯定吉利會原諒自己。

「那麼她喜歡吉利啰,是嗎?」麥克倫南不依不饒地問。

「我不知道。就我所知,他不過是她的一位顧客。」

「是一位她留意得比留意你多的顧客。」

「是,呃,但這樣不能說明他有什麼特別。」

「你是說羅茜有點輕佻嗎?」

蒙德不耐煩地搖搖頭。「不,根本不是。這是她的工作。她是個酒吧女,必須對顧客殷勤。」

「但對你不殷勤。」

蒙德緊張地拽拽垂在耳朵四周的鬈髮。「你在歪曲事實。嗨,她對我沒什麼,我對她沒什麼,現在我可以走了嗎,請問?」

「還不能,克爾先生。誰想出來今晚要從聖山上走的?」

蒙德皺起眉頭。「沒人出的主意,那是我們回法夫園最近的路線。我們經常走那條路,沒人會多想。」

「以前你們當中有人覺得要爬上皮克特公墓嗎?」

蒙德搖搖頭。「我們知道公墓就在那片地方,如果有人在挖掘,我們就會去看看。大半個聖安德魯斯的人都會這麼做。這也不說明我們行為怪異,你了解的。」

「我從沒這麼說過。但是你們之前從來沒有在回宿舍的路上繞道去那裡?」

「為什麼要去呢?」

麥克倫南聳聳肩。「我不知道,野小子們的把戲吧。或許因為你們看了太多遍《魔女嘉莉》。」

蒙德扯著一撮鬈髮。死亡、罪過、恐懼、猜疑。「我對恐怖電影不感興趣。嗨,探長,你完全想錯了。我們只不過是碰上了一樁意外的普通青年,就是這樣。」他攤開雙手,做出無辜的樣子,祈禱著這種姿態能有說服力。「我為那位姑娘的遭遇感到傷心,但這跟我沒有關係。」

麥克倫南靠在椅背上。「真是這樣嗎?」蒙德沒說什麼,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顯得很失落。「那麼派對的情況呢?你們在那裡都幹什麼了?」

蒙德把身子扭向一邊,每一寸的肌肉都做好了逃跑的準備。那個女孩會說出來嗎?蒙德起了疑心。她得偷偷摸摸地回家,因為她早在幾小時前就該回家了。她不是學生,在派對上幾乎一個人都不認識。很幸運的是,沒有人提起她,也沒有人會審問她。「嗨,你為什麼這麼關心呢?我們只不過發現了一具屍體,你知道的。」

「我們只是在探究一切可能性。」

蒙德撲哧笑出聲來。「您管好您的事情吧,好嗎?哎,如果你真的認為我們和那個女孩的死有什麼關係的話,那你們就是在浪費時間。」

麥克倫南聳聳肩。「不過,我想知道派對的情況。」

蒙德覺得自己的肚子在打戰。他搬出一套精心設計過的供詞,希望能洗脫嫌疑。「我不知道,不可能記住每個細節。我們到達後不久,我就和那個姑娘搭話,她叫瑪格,來自埃爾金。我們跳了一會兒舞。我玩得很盡興,你知道。」他擺出一張懊喪的臉,「然後她男朋友來了。之前她可沒有提起過。我覺得很不爽,就又喝了幾杯酒,接著上了樓。那裡有一個小書房,其實是個儲藏室,一張桌子加一把椅子。我坐在那裡感到很憋屈。不多久,又到了喝酒的時間。然後我又下了樓,瞎逛了一會兒。基吉正在暖房裡,在一群英格蘭人面前發表他的阿布羅斯宣言,因此我沒在那邊逗留。我已經聽過好多次了。我沒注意其他人的情況。他講的東西真沒多少含金量,而且有也已經是炒冷飯了,所以我就到處閑逛。說實在的,我早就想走了。」

「但你沒暗示要走。」

「沒有。」

「為什麼沒暗示呢?你就沒有主見嗎?」

蒙德反感地看了他一眼。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指責說自己像個溫順的羊羔一樣隨波逐流。「我當然有主見,我只是不想找麻煩。」

「好吧。」麥克倫南說,「我們會核實你的證詞。你現在可以回家了。我們需要你今晚身上的衣物,會有警員到你的住處去取。」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讓蒙德的牙齒直打戰。「我們還會聯絡您的,克爾先生。」

女警員賈尼絲·霍格盡量小聲地關上巡邏車的門,沒必要把整條街的人都吵醒,但他們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的。警員伊恩·肖想也不想砰地關上車門,賈尼絲不由得縮了一下身子,直直地盯著他光禿禿的後腦勺。肖只有二十五歲,可髮際線卻像一個老頭子,想到此她暗自覺得好笑,可他卻自以為很有個性。

好像她腦子裡的想法穿過了肖的腦殼,他轉過身,露出一張陰沉的臉。「快點,速戰速決。」

肖推開木門,急匆匆地穿過屋前時,賈尼絲匆匆地掃了一眼那間屋子。這是一座當地典型的矮樓,樓頂波形瓦上凸起幾扇老虎窗,三角牆上覆蓋著積雪。底樓的窗戶之間是個凸出的門廊,外牆刷了一層在昏暗的街燈下難以辨認的顏色。

房屋保養得很好,她一邊走一邊猜測哪個是羅茜的房間。

賈尼絲在迎接接下來的難關之前收了收心思。她是在一個本不應由她出面的時機被派來傳遞噩耗的。派她來是考慮到她的性別。肖砰砰地敲擊大鐵門上的門環時,她抖擻了一下精神。開始,屋裡沒什麼動靜。接著,一道柔和的燈光從底層右手邊的窗帘後透過來,屋裡出現一隻手,把帘子拉向一邊。緊接著出現一張被照亮了一半的臉。那是一個中年男子,頭髮灰白凌亂,張著嘴盯著他們兩人。

肖拿出警徽,出示給對方。窗帘拉上了,過了一會兒,前門開了,出來一個人,手裡還在系一件厚重的羊毛晨衣的腰帶,睡褲的褲管拖在一雙褪了色的格子呢拖鞋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