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百四十一章 盛世(七)

她最後一句話說得太文,豪傑們聽不大明白。但遙遙綴在眾人身後的謝映登卻如同被冷水淋頭,整個人立刻清醒起來。「一個出身蠻荒的女人挑選丈夫,還懂得挑情投意合的,不打算依賴於人成就富貴,不肯為虛無縹緲的前途迷花了眼睛,謝映登啊謝映登,你怎麼關鍵時刻還不如一個女人看得透徹呢?」

心中這樣想著,他下意識地撥轉馬頭,轉向土丘之南。這回,瓦崗軍親兵沒有發愣,李旭派來給他引路的侍衛們卻被客人的古怪舉止弄糊塗了。其中一個年齡稍大些的見過世面的多,快速追了上來,輕輕拱了拱手,禮貌地詢問道:「謝,謝將軍這準備去哪裡?能不能明確示下?」

「回軍營。回我帶來的那些弟兄們中間去!」謝映登用力揮了下胳膊,非常豪氣地回答。眼前又不由自主地閃過上官碧的影子,金屋藏嬌,長門賦,這些漢家故事她都爛熟於心,若不細細追究,哪個能知她是鮮卑人?經歷了五胡之亂後,這北國之中,哪個是漢兒,哪個是鮮卑,又如何分得清楚?

瓦崗軍被臨時安排在堡南駐紮,一路下坡順風,馬蹄聲聽起來無比輕快。堪堪到了營門口,又一隊夜歸人挑著兩盞表明身份的燈球,與謝映登和他的隨從擦肩而過。

「是時司馬么?」謝映登眼尖,從燈籠上的字樣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對方的身份。博陵軍左司馬時德方是綠林大豪時德睿的胞弟,這麼晚了他才向博陵軍大營趕,肯定是剛剛探視過自己的哥哥回來。

而時德睿的身影恰恰不在剛才那伙去英雄樓喝茶的人之間。所以他對未來的選擇就非常令人玩味。聯想到白天時此人曾經說過『是尊敬李旭站在長城上才領軍前來助戰,而不是尊敬李旭驃騎大將軍的身份!』謝映登覺得自己有必要跟時德方閑聊幾句,藉此探聽一下博陵將士們對未來的真實想法。

時德方在河南見過謝映登,知道眼前這個年青人與自家主公算是同門師兄弟。看對方的樣子像是有話要跟自己交代,趕緊撥轉馬頭靠了過來。

「這麼晚了,時司馬難道還要趕著去軍營巡視么?」謝映登沒話找話,明知故問。

「剛剛去看過族兄,多年不見,聊得忘了時辰。咱博陵軍規矩,軍官不得隨意留宿他人營房。所以無論多晚,我都得回軍營中,不能明知故犯。」時得方拱著手,不著痕迹地解釋了一句。

「瓦崗軍的營寨和補給,多謝時司馬看顧。」謝映登微微抱拳,在馬上向時德方致謝。

「此乃時某分內之責!」時得方趕緊側身避讓,然後再次拱手相還。「況且將軍押送了這麼多糧食來,解了博陵燃眉之急。要謝,也是我多謝你才對!」

「德方兄客氣了!」謝映登笑著搖頭,「莫說我家軍師與你家將軍是刎頸之交。這點忙理應相幫。即便是謝某跟令兄也多少年的交情。他不遠千里趕來為我師兄助戰,我這做師弟的給他籌備些糧秣也是應該的。」

「胞兄能有謝將軍這樣的朋友,是胞兄之福!」聽出對方話里有套近乎的意思,時得方順口應承。謝映登找我有事?說話間,他本能地反應到這一點。握住馬韁繩的手忍不住緊了緊,臉上笑容依舊,全部心神卻都集中在了雙目之中。

月光和燈火的照射下,謝映登的表情波瀾不驚。他似乎沒認為自己這樣套近乎已經逾越了一名客人的身份,也似乎沒注意到時德方的戒備以及博陵侍衛們的警覺。笑了笑,繼續道:「可若不是這回並肩來到長城之上,謝某還真不知道時老大居然有個做將軍的弟弟!想必是他怕引起什麼誤解,耽擱了你的前程。可師兄為人素來坦蕩豁達,只要時將軍行的正,他又怎可能因為一兩句流言蜚語便對得力部屬起了疑心。」

「大將軍待時某恩遇甚隆。時某此生只敢全力相報!我博陵軍上下,全是唯大將軍馬首是瞻的。」聽謝映登說得上道,時德方緊張的心情稍微鬆了松,微笑著回答。

「家兄這次來,我便勸他,不如藉機投於大將軍麾下!」不待謝映登繼續套話,時德方又主動解釋。「他在地方上雖為一霸,但於百姓眼裡。官府和綠林畢竟有些區別。這一生大塊吃肉,大稱分金固然爽利。可子侄們卻不能永遠繼續綠林日子。以守土之功,抵往昔之過。憑著我家將軍的器量,肯定會接納家兄!」

他以為是謝映登看不慣自己兄弟兩個一人當官,一人當匪,兩頭下注的行徑,所以故意出言試探。卻忘記了謝映登的身份仔細追究起來,也不過是一名實力大一些的「匪」而已,沒來由又怎會在別人的身份上做文章。正狐疑間,又聽謝映登笑著說道:「這話在來時路上我就跟令兄念叨過。但他和韓家哥哥都堅持要等見過大將軍,聽聽大將軍的平生志向後再做定奪。我雖然與令兄走得近,也不便過多干涉他的事情。畢竟他不是一個人,背後還有萬餘弟兄及數縣百姓。即便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麾下弟兄和治下百姓的前途多考慮些。」

「家兄也的確這麼說。他對大將軍的氣度和為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時德方疑慮之心漸弱,嘆了口氣,悵然說道。「但涉及到數萬人前程的事情,他的確不好輕易決斷!」

謝映登何等聰明之人,一聽此言,立刻猜到時家兩兄弟和自己今晚一樣話不投機。如此,接下來兩人便更有共同話題了。只要順著這根藤爬上去,不難摸出個熟透了的大木瓜來。於馬背上再次拱手,他坦誠地向時德方發出邀請。「此時還不到二更。時司馬如果方便,不如到我瓦崗營中小坐片刻。長城外的敵情我並不熟悉,時司馬幫忙謀劃謀劃,明日瓦崗弟兄也少一些損傷!」

「也好!」時德方略微猶豫了一下,欣然答應,「我對綠林不熟。謝將軍恰好能指點我,如何勸得家兄回頭!」

雙方相視一笑,並絡而行。一邊走,一邊聊,待得入了謝映登的主帳,已經將敵情與攻守注意事項交流了個大概清楚。命人重新煮了濃茶,謝映登一邊斟茶,向時德方告罪。「這麼晚了本不該拉時司馬來我營中。但我心中之惑,非司馬大人不能解。若此惑不解,非但令兄下不了決心留在涿郡,明日謝某即便戰死沙場,也難以瞑目而去!」

「將軍何出言!」雖然心中早就猜到對方必有圖謀,時德方還是被謝映登的話嚇了一跳,站起身來,警覺地反問。

「時司馬不必如此謹慎!」謝映登放下茶壺,以手指天,「謝某雖然不才,卻也不是那會陷害自家師兄的卑鄙小人。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今日所為,若有一絲想傷害師兄的意思,便要我天打雷劈,子孫斷絕!」

「將軍不必如此。你能在博陵軍最需要時雪中送炭,必不是那居心叵測的小人!」時德方苦笑著制止。「只是將軍心中之惑,時某未必解得。即便時某僥倖能解,若是軍規不容,時某也未必說得!」

「與軍旅無關!」謝映登重新坐好,吹了口茶盞上的熱氣,嘆息著說道,「我之惑,想必也是令兄之惑。時將軍追隨我師兄多年,可知道我師兄平生之志?要知道,謝某此番不僅是一個人前來,這數十車軍糧,是從我瓦崗弟兄牙縫裡所省出來。不問明你家大將軍平生之志向,謝某便無法給黎陽城中數萬瓦崗弟兄一個滿意的交代!」

霎那間,時德方的苦笑凝固在了臉上。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謝映登,只好嘆息幾聲,頹然跌坐於茶盞之旁。今晚他與自家胞兄詳談時,時德睿問得也是同樣的話。如果李旭有問鼎之志,若干綠林豪傑寧願拒絕他人的執意拉攏,也要主動投靠於其麾下。若是李旭只想做一個替人做嫁衣的將軍,打完長城之戰後,眾豪傑便要各奔前程。與其跟在李旭身後慢慢向上爬,不如直接去尋那坐在高位之人,拿目前手中的實力做晉身之階。

「唉!」謝映登也跟著嘆氣,舉起茶盞,做了個請的手勢。

時德方與他同病相憐,以茶代酒,且洗愁腸。接連幾盞濃茶過後,雙方的距離驟然拉近,談話也就慢慢進入了彼此需要的正題。

「我家將軍,非但無意問鼎,恐怕連無齊桓晉文之念都沒有。」時德方品味著茶中的苦味,笑得好不甘心。

謝映登滿臉悵然,嘆息相應,「你家大將軍真是個怪胎,老天讓他有項羽、劉邦之能,卻偏偏長了許由、范蠡的肚腸!」

「大將軍若肯領我等平定亂世,其必為昔日周召!」

「師兄若肯挑頭戡亂,不知道多少豪傑要傾力相隨!」

二人均不把話說明,言語之外的意思卻都表達得非常清楚。李旭所圖太小,這一點曾經讓博陵軍中不止時德方一個失望。而謝映登此時提進來,不過是讓失望又加深了幾分罷了。

「所謂事君以謀,鞠躬盡瘁!不知道時兄可曾直言相諫?」又嘆息了一會兒,謝映登故意追問。

回答依舊以一聲長嘆開頭,「唉!博陵軍中雖然不以直言為罪。可將軍之心,堅若磐石!」

「時兄可知何以如此?」

「我若知道,還會束手無策么?」時德方繼續苦笑。「謝將軍即為大將軍之同門,可知道將軍為何寧願助人成事,也不願放手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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