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遊 第五百三十章 持槊(二十二)

也不怪李旭舉止失態。他清楚地記得,在與自己結隊北返時,紅拂曾經說過女人的生命如春花,若不能絢麗,寧可凋零。這個喜歡在王屋山中花樹下徘徊的寂寞女子,此時身上既然帶著傷,想必也會找一個花多的地方,靜靜地等待人生的歸宿。

他需要儘快找到紅拂,將她帶回家中來。哪怕時一時惹來外人的閑言碎語。如此美麗的生命不應該輕易地凋零,李靖不懂得欣賞,世間懂得欣賞的人有的是!徐茂功、竇建德、劉弘基,這些英傑哪個不強於李靖!

胯下黑風彷彿知道主人心急,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侍衛們先前還能望著煙塵追趕,片刻之後,只能看著黑風和李旭的背影搖頭了。好在此地距離軍營不遠,平素巡邏的斥候也不少,因此不必擔心有大隊敵軍通過,威脅到主帥的安全。至於一半個混過長城的敵方姦細,遇到李旭只能算他自己倒霉。論單打獨鬥,至今弟兄們還沒見到自家大帥輸給過別人。

鵪鶉澗位於臨近長城的一處荒山當中,北側有條小溪從山崖上墜落。冬天溪水結冰,半壁山川看上去晶瑩耀眼。春日雪化,則有無數鵪鶉、野雀於溪流上方跳躍。李旭帶領士卒們勘察地形時,曾到過澗頂一次。在那曾經發現了一個不知道荒廢了幾百年的道觀。幾百年滄海桑田,觀前的神獸早已被風吹日晒折騰得看不出原來面貌。道士們種下的桃花卻繁衍成林,橫橫豎豎長滿崖頂。

半路上丟下黑風,旭子把彎刀擎在手裡,徒步攀爬。當年出塞時掌握的登山訣竅還沒有完全忘記,因此待眾侍衛追到山腳下,他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了崖頂。

殘破的道觀仍在,甬道好像被人打掃過,枯枝敗葉盡去。蔥蘢的雜草下,偶爾露出一兩塊平整的青石,證明這裡曾有人居住過。只剩下兩側門柱的山門,也被人用樹枝重新紮了個門板,虛虛地擋住了訪客前進的道路。見到此景,李旭不覺鬆了口氣,整頓衣冠,然後輕輕地叩打「柴門」。

道觀裡邊沒有回應。幾隻野雀聽到叩門聲,呼啦啦飛起,在夕照中比翼翱翔。晚風吹來片片落櫻,盤旋著繞人不去。幾聲琴韻恰恰隨著花瓣飄舞響了起來,聞之若有餘香。

李旭此時哪裡有雅興欣賞落櫻,順著琴韻尋了過去,果然在道觀北側的花樹下看到了一襲紅裳。彷彿壓根沒有聽到他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花下客低眉信手敘敘而談,聲音時而婉轉,時而歡快,彷彿在追述著一段極其美好的回憶。

「你居然還有性質在這裡彈琴。不知道大夥到處找你么?」李旭心頭火起,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對著彈琴者的背影喊道。

他知道那是紅拂,尋常女子哪有她那般本事,背著琴還能跑到這麼高的山崖上來。這一代除了軍營附近外再無人煙,日落後常有野狼出沒,嚎叫聲此起彼伏。若是尋常女子住在道觀,即便不被野獸吃掉,自己也把自己嚇死了。

剛見面就被人斥責,紅拂也不著惱。輕輕一抹琴弦,拂出一聲穿雲裂帛脆響。然後慢慢轉身,笑了笑,低聲說道:「大哥來了。我知道你肯定能找到這裡來的。所以早早地便在此等。老天有眼,落日之前就讓我等到了!」

她說話言語輕柔,含嗔帶怨。宛若一碗加了冰塊的酸梅湯灌入了嗓子,讓人縱使有滿腔怒火也發作不起來。李旭沒想到一向莊重自持的紅拂突然換了如此嫵媚的姿態來面對自己,心腸登時一軟。想到對方身上帶著傷卻不肯醫治,又強迫自己板起臉,裝著惱恨的樣子呵斥道:「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去我家中去。一個人跑到破廟中,難道就為了能多看幾眼風景么?」

「怪不得人都願意做長兄,原來呵斥人的感覺這麼過癮!」紅拂輕輕搖頭,嫣然而笑,剎那之間,看在人眼裡竟然讓天邊的晚霞都變得婆娑起來。

李旭所見過的女人中,與他初次相逢時都是豆蔻初開年紀。美麗固然美麗,身上卻帶著少女特有的青澀,初始時即便芳心暗屬,笑容中卻也含著羞。似紅拂這般一笑起來風情萬種的,他平生第一次見到,因此一時間竟看得有些呆了,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來意。

不行,紅拂肯定被李靖氣瘋了。用力握了我拳頭,旭子逼迫自己再度穩定心神。他記憶中的紅拂不是這般模樣。當時的紅拂美麗固然美麗,卻非常莊重。不像現在這般嫵媚,或者說,絕不肯輕易讓人看到她的嫵媚。而此刻的紅拂卻如同一株花滿枝椏的春桃,伸到人鼻子底下任君採摘。

那不是紅拂,至少不是原來的紅拂。旭子心中又是憐惜,又是難過。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撫平對方心中的傷口。又恨自己笨嘴拙舌,平生所學一個字也用不上。沉吟半晌,才喃喃地說了一句,「我不是想呵斥你!只是擔心你的安危。你離開長安這麼久,說是到我這兒,卻連面兒也沒露一下……」

「大哥真的擔心我?」紅拂收起笑容,用明澈如水的雙眸望著李旭的眼睛追問。

「當然擔心。你是我結義的妹妹么?」李旭被對方看得心底直發虛,只好宣布敗退。「你身上不是有傷么?趕快跟我回去找郎中看看。我軍中有幾名郎中,治療金瘡最為拿手。到底是誰傷了你,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待此間事了,我去給你討還公道!」

「多謝大哥!」紅拂抬頭望了李旭一眼,然後又快速把眼皮垂下。「一些皮外傷,犯不得興師動眾的。我自己就能處理!」

話雖然說得輕鬆,轉過身去,卻是一陣輕咳嗽。隨著咳嗽聲,雙肩不斷顫動,宛若風中嬌花。李旭被咳得心頭髮顫,快走幾步上前去,想幫忙捶一下背。眼看著手掌都抬起來了,又下意識地停在了半空中,定了定神,關切地說道:「還說不妨事。不妨事還會一直咳。聽話,你一個女人家獨宿破廟不好,還是跟我回去吧。我家中的跨院剛好有空房間,平時萁兒也有人做個伴兒!」

紅拂背對李旭,用手巾輕抹嘴角。趁著李旭不注意,將已經被血染成了暗紅色的手巾藏入了衣袖。悄然嘆了口氣,她再次回頭,臉上的表情又是調皮,又是失落,「大哥家還有地方么?我今天早晨可是聽見,你那裡只有兩個位置!」

被人提起閨房私語,李旭立刻面紅過耳。好在對方只聽到了今天早晨他對萁兒的承諾,沒聽到昨天晚上二人的議論。他想解釋一句,跟萁兒所說的話是指自己此生不想再娶別的女人,而不是家中不準女客來訪。但看看紅拂楚楚動人的眼神,又不知道自己那樣說,會不會令對方多心。像紅拂這樣美麗的女子,又何須給人送上門去做側室。如果她想嫁人,天下不知道有多少豪傑要打破頭。

想到這兒,李旭的心神略微清醒了些。寬厚地笑了笑,抱怨道:「義妹你好不曉事。居然偷聽大哥與大嫂的悄悄話。這次就放過你,下次不可再犯了!咱們的交情,我早跟萁兒說過了。你搬到我那去住,她非常高興!」

看著李旭被自己捉弄得暈頭轉向,紅拂臉上的笑意更濃。她本來就生得白皙,傷病之中,膚色愈發晶瑩,就像一塊羊脂美玉雕琢出來的,若握在手中,定然溫潤欲化。即便是李旭這般不解風情人物也覺得晚霞耀眼,幾次將頭微微偏開去,幾次又忍不住將頭擰了回來。

「大哥真是個老實人。難怪婉兒姐姐覺得你厚重可靠!」紅拂再次低聲輕笑,好像根本沒發覺自己方才的舉止看上去有多輕狂。「你家中,我是不會去住的。免得被人說你閑話。我一個走江湖賣藝的風塵女子,無論走到哪,都註定被人看不起的。又何必給你家去添亂!」

說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笑聲猛然一滯,頭緩緩低了下去。待再度揚起臉來,眼角已經見了淚痕。

見紅拂落淚,李旭更是手忙腳亂。呆立原地想了半晌,皺著眉頭吼道:「沒有的事兒。你是娘子軍中女將,別人巴結你還來不及,怎會小瞧了你去。況且若論出身,誰的出身高了。劉備還賣過草鞋呢,怎麼沒見人瞧不起他?再說了,這大戰在即,每個人是生是死還說不定呢,哪有功夫嚼舌頭根子?!」

「大哥就是大哥,永遠與世人不同。」紅拂靜靜地聽完李旭所說每一句話,然後幽然點評,眼淚滾滾而落。

「也沒什麼不同的。我當年就是個出塞販貨的。劉弘基是盜馬賊。竇建德是山大王。天下雖然大,真的含著金勺子出生的有幾個?若是凡事都論個出身,那大夥就都沒法活了!」李旭擺擺手,憤然道。

在那一瞬間,他理解了紅拂為什麼如痴如狂。無論哪個女子為了一個王八蛋等上十年最後卻被始亂終棄,估計心裡也不會比紅拂好受。所謂大義滅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其實李靖當年向紅拂求婚,只是為了騙對方幫他逃離虎口。一旦逃出了楊素府,紅拂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想當年徐茂公為一鉅賈之子,都不敢娶一個胡女讓家族蒙羞。作為韓擒虎的外甥,大隋最有名的兩個才俊,李靖肯低頭娶紅拂才怪。

那堵當年曾經橫亘於自己與豪門之間的牆,如今正壓在紅拂心上。李靖不會娶她,不是因為她品行不端,不是因為她長相不正,不是因為她對婚約不忠誠。而是因為,她的出身於奴婢,出身於風塵,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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