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百六十章 展翼(十六)

「三哥!」望著范仲謀消失的方向,劉德馨放聲慘號。他沒想到平素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范三哥會主動求死,如果他撤出戰場,憑藉范家父輩對虎賁鐵騎的貢獻和范家在幽州的勢力,沒有人會真正地治他戰敗之罪。況且兵敗的錯誤不能完全由范仲謀來負責,從一開始,整個幽州對形勢的判斷就過於樂觀。他們以為河間百姓會贏糧而影從,結果河間百姓卻將他們視作賊寇。他們以為博陵軍留在六郡的全是老弱病殘,結果對方的戰鬥力比幽州軍還強悍。他們以為李仲堅死了,結果李仲堅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不顧身份地轉到河間來「欺負」一群後生晚輩。

兩軍陣前不是講道理的地方。這裡只有勝敗,沒有對錯。博陵軍的攻勢只為范仲謀的死略為停滯了一瞬,旋即又繼續展開。身披鐵甲的前排步卒在行進中拉大和同伴之間的距離,為身後的袍澤留出空隙。只有輕甲護身的步卒們快速從軍陣的縫隙中湧出,就像一股股突破冰層的春水。

只是,這股股春水都為紅色。每一股,都要以幽州人的生命作為引子。他們在重甲步卒的前方快速凝結成一把把刀鋒,在各自隊正的率領下,銳利地刺進幽州人已經崩潰的陣型里。

「結陣,向我靠攏,結陣後撤!」同伴的血快速洗去劉德馨眼裡的哀傷。現在還不是為朋友哭泣的時候,如果任由事態發展下去,沒有人能逃離生天。身為虎賁鐵騎老將的父親曾經一遍遍地告訴過他,戰場上死得最多的人往往是背後受到致命一擊,在強大的敵軍面前,你表現得越懦弱,往往活下來的機會越渺茫。

大多數士卒不再理睬劉德馨的招呼,但范、劉二人的親兵都毅然站在了劉德馨的身邊。他們的責任就是保護主將,如果主將陣亡而自己逃回,非但最後難免一死,家中的父母兄弟都會在人前抬不起頭。

憑著這少數勇悍者,劉德馨匆匆布置了一個方陣。不敢與殺過來的敵軍接戰,而是互相保護著,慢慢後退。兩小隊博陵軍先後撲上前,都被方陣硬生生地頂開。從附近逃過的其他幽州人見到方陣的效果,立刻停下腳步,圍攏在方陣四周。在劉德馨的協調指揮下,這個戰團越滾越大,越滾越結實,彷彿洪流中的一塊巨石,艱難地維持著自身最後的尊嚴。

「奶奶的!」領軍衝擊的郭方很快就發現了劉德馨所在位置,大聲罵了一句。他非常憤怒,卻沒有立刻帶人展開攻擊。對方的主將雖敗不亂,顯然是個經受過正規訓練的將門子弟。這種人的身手通常不會太差,貿然衝上去,郭方知道自己打架打出來的那些三腳貓功夫未必佔得了上風。

但他卻不肯讓已經入口的肥肉眼睜睜地退走。追隨著李旭四處衝殺的這兩年,郭方學會了許多破敵之策。他記得其中幾式,剛好可以照搬照抄。「收集步槊,收集步槊!」他舉起橫刀,大聲命令。隨後彎下腰,從敵人的屍體旁撿了一根長槊在手。

幾百根被幽州軍丟棄的步兵長槊立刻落到了博陵人手裡,作戰經驗豐富的士兵們斜舉長槊,借著土坡的高度快速前沖。「投!」在敵軍驚詫的目光中,郭方冷笑著下令。一丈八尺長的步槊迅速升空,裂破空氣,重重地砸入敵軍方陣。

作為投擲兵器,長槊顯然沒有博陵軍配備的那種鉛首短矛攻擊效果好。但是,郭方所看中的卻不是長槊的殺傷力,而是其對後退中的敵人所產生的破壞作用。大部分長槊在落入幽州人隊列中後都失去了重心,橫七豎八地落在了士卒們腳邊。小部分命中目標,將倒霉的幽州人釘翻在地。

完全靠與對手互相支撐才能掌握平衡的幽州士卒登時大亂。為了不被博陵人從背後追上來砍死,他們只能倒著後退。而落在腳邊的長槊剛好做了絆馬索。霹靂吧啦,被槊桿絆住腳踝的士卒倒下了一大片。他們的袍澤卻保持著後退的速度,戰靴毫不停留地向倒地者身上踩來。

沒有人願意被活活踩死。即便最勇悍的燕趙男兒也不願意。劉德馨費勁力氣組織起來的方陣瞬間土崩瓦解,郭方麾下的弟兄看準時機,吶喊著殺進軍陣。

「卑鄙無恥!」劉德馨大罵。舉起橫刀,準備與衝上來的博陵士卒拚命。更卑鄙的事情卻發生在下一刻,詭計得手的郭方不知道從哪裡撿了把大弓,搭上羽箭,嗖嗖嗖接連不斷向他射來。

劉德馨磕飛了第一支羽箭,轉身用橫刀擋開一名博陵小卒的必殺一擊。沒等他殺死對手,第二支羽箭又射到了身邊。他不得不分心去閃避,第二名殺過來的博陵小卒卻看準機會,揮刀向他的腰間橫掃。

有名幽州親衛以生命為代價替劉德馨擋住了敵軍的攻擊。未能得手的博陵小卒立刻跳開,身形驃疾如猿猴。閃開了羽箭偷襲的劉德馨還沒站穩腳跟,第三把橫刀,第三根羽箭又同時殺來,奪走了他身邊另一名侍衛的生命。

成隊的博陵士卒殺向了劉德馨,彼此相互配合,有人一擊不中,立刻退入同伴的保護範圍內。他身邊的袍澤立刻閃身出擊,將攻勢保持得源源不斷。從個人武藝修為上看,劉德馨和他身邊的親衛明顯高於對方。但在彼此之間的配合方面,他們照著對方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就像剝筍一般,忠勇的幽州親衛陸續含恨倒下。而飛射向劉德方身邊的羽箭和疾砍向他身邊的刀光卻源源不斷,無止無休。鐵打的人也有疏忽的一刻,就在劉德馨忙著對付冷箭時,一桿步兵長槊突然斜刺過來,直奔他的大腿。銳利的槊鋒輕鬆地將護腿甲刺穿,在他的腿肚子上留下了一個透明窟窿。

「保護將軍!」幽州親衛拚命上前,抱著臉白如紙的劉德方向陣外逃去。這回,他們再也顧不上且戰且走了,而是於潰軍中胡亂殺開一條血路,無論對方是敵軍還是自家來不及躲避的同伴。很多沒死於博陵軍之手的幽州士卒被自己人出其不意地砍倒,跌在血泊中,翻滾哀嚎。

前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兩個負責正面防禦的幽州軍將領一死一傷。

幽州人的士氣急轉直下。雖然有個別勇悍者依舊捨死忘生地試圖以螳臂當車,大部分士卒卻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

他們在博陵軍的方陣面前像受了驚的野兔般逃散,唯恐逃得慢了就變成刀下之鬼。博陵軍尾隨追擊,絲毫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郭方所率領的輕甲步兵已經全部從重甲步兵的身後沖了出來,直接插進了幽州潰卒造成的缺口中間。他們手中的兵器和身上的鎧甲看上去並不比對方精良,但攻勢如虹,擋者披靡。

跟在方陣之後的兩個長條縱列也開始變化,在低級將領們的指揮下,他們迅速分解成一個個小隊,從重甲步卒的身邊繞過去,追殺失去鬥志的幽州軍。

很多幽州士卒背後中刀,傷口從肩膀一直裂到腰部。郭方踩著這些人的尚未斷氣的身體前進,心中不帶任何憐憫。他需要保證攻擊的持續性,敵陣還沒有被完全穿透。只有將陣列後方那桿將旗砍倒,才能達到徹底瓦解對方士氣的目的。一旦讓對手找到反撲的機會,博陵軍的損失將成倍的增加,甚至會丟掉前面取得的所有成果。所以,他不敢停下來,也不敢心懷慈悲。

幾名逃不動的幽州兵返身抵抗,郭方一刀撩過去,將對方刺來的長槊撩向半空。不待對方發出驚呼,他反手一刀,從肩胛直砍到胸口。眼看著紅艷艷的血順著刀口噴射出來,將面前的所有風物染得火一般紅熱。「刀來!」他大喝,將對手的屍體和卡在骨頭縫隙中的橫刀一併踢飛,重重地砸進另一名亡命者的懷中,將此人砸了個滾地葫蘆。

兩名博陵士卒衝過去,揮刀砍斷倒地者的脖頸。一名親衛衝上前,將自己的橫刀交給郭方,然後低頭在敵軍的屍體上收集兵器。攻守雙方都出身於大隋邊軍,因此兵器的制式幾乎一摸一樣。很快,親兵就收集了一大摞橫刀,抱在懷中,隨時準備給郭方提供支持。

又一名敵軍轉身拚命,橫刀潑出一道閃電。郭方從屍體堆上跳開,然後踢起一根斷槊,擾亂對方的視線。緊跟著,他快速前跳,橫刀於半空中力劈華山。對手抵擋,兵器被擊斷,郭方的橫刀中途轉向,砍進了他的脖子。

不遠處,幾名試圖頑抗的幽州軍見到郭方凶神惡煞般的模樣,嚇得丟下兵器,伏地大哭。

刀光依次掃過去,將哭聲與生命同時切斷。

「刀來!」郭方扔掉已經砍出豁口的橫刀,大聲呼喝。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砍廢了多少把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殺了多少人。他已經徹底地迷失在了殺戮的快感當中,帶著自己身後的弟兄,如醉如痴。此刻在他們心中,時間早已經停滯,周圍的喊殺聲也漸漸變成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旋律,像傳自遠古的軍樂,宏大、高亢、不帶一絲哀傷與低婉。那是生命和死亡的旋律,在人血涌成的霧氣中間,生命如歌,死亡亦如歌。陶醉於旋律中的人感覺不到恐懼,感覺不到疲憊,甚至感覺不到刀鋒砍入肢體的疼痛。他們大叫,怒吼,狂笑,將自己的身心混同於沙場旋律中,讓敵人在眼前哭喊、顫抖、求饒。

但他們不想饒恕任何敵人。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闖了進來,讓他們的妻兒老小受到恐嚇。是敵人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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