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百五十七章 展翼(十三)

初戰不利的陰影如同一團巨大的烏雲般籠罩在束陽城頭,使得東路幽州軍上下都愁眉不展。令人驚詫的是,一口吞掉了兩千幽州精銳的李旭居然沒有趁勢攻城!只把宿營地挪到了羅成眼皮底下,然後就開始按兵不動。雖然從早到晚,他們連根箭都沒向城頭上射,卻害得城頭上持戈相待的幽州甲士白緊張了一整天,到了交班時,腿肚子一個勁兒地直抽搐。

博陵軍沒有發起新的攻擊,並不意味著守城者就可以高枕無憂。城下的敵人有可能是在營中休息,恢複體力。也有可能是在等待戰機,準備一舉撲上。最讓羅成忐忑不安的是,幽州軍接連派往城外向友軍示警的斥候都沒能完成任務。這些馬上功夫在軍中名列前茅的勇士們或者被博陵方面的斥候半路射殺,或者狼狽不堪地逃到城下。好在敵軍只封鎖了一個城門,才使得他們能夠平安脫離險境。

城裡的警報送不出去,友軍的消息也送不進來。這種與世隔絕的情況比被敵軍追殺還令人煩躁。「李賊試圖攻心,大夥別上他的當!」身為大軍主帥的羅成清楚地點明敵將的目的。所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在熟讀兵書的羅成看來,對手明顯是在攻自己一方的心。他不能上這個當,哪怕再擔憂部將的安全也不能!

「問題是,最遲在今天晚上,咱們的弟兄就趕過來了!」一天一夜沒休息,劉德馨又急又累,滿眼血絲。敵軍把營盤扎在了束城西門口,擺明了就是要守點打援。如果幽州軍不肯出擊,他們就要將陸續趕過來的支援者一口口吞下。待收拾完了其他兩支幽州軍,城裡士氣、兵力就都會出現問題。到那時,對方再揮師強攻,恐怕就事半功倍了。

「不會!周、盧兩位將軍應該有所警覺。從中午開始,我已經讓城牆上點起了狼煙!」羅成搖了搖頭,低聲否認。

「除非他們按兵不動,就像李仲堅這樣!」崔懷勝的嘴唇上長滿了血泡,望之令人觸目驚心。

「那也不可能,他們不會眼看著少帥深處險地而不救!」行軍長史秦濟緊皺眉頭,否決了崔懷勝一廂情願的猜想。「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儘早和城外取得聯繫,雙方約好了在哪個城門匯合。然後犧牲一小部分兵力去拖住李仲堅,接大隊人馬入城!」

不可否認,他提的方案非常合理。但博陵軍的斥候實在太厲害了,或者說對方把大部分輕騎兵都當成了斥候。上千輕騎在束城北面的平原上組成了一張龐大無比的遮斷網,幽州斥候想從這張網鑽過去與自家兄弟取得聯繫,難度簡直和從天上飛過去不相上下。

到了現在,羅成終於明白那個從敵營返回的隊正為什麼要提醒自己不要忽視博陵軍騎兵的原因了。李仲堅麾下沒有具裝甲騎這一昂貴的兵種,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擅長使用騎兵。事實上,此人是個玩騎兵起家的老兵油子。當年從遼東直到河南,百戰未曾一敗,此人憑的就是其麾下神鬼末測的輕騎。而河間郡的平坦地形,剛好為其麾下為數不多的輕甲騎兵提供了絕佳的發揮空間。

一個又一個主意被想出,然後又大夥自己否決。幽州軍的將領們慢慢覺得自己屁股下生了釘子,無法再不動如山。他們越議越煩躁,越等越著急,兩眼都快望得出血了,也沒看見城外發生任何變故。

從中午到日落,從日落到星出。友軍依舊裊無音迅,沒有中了敵人埋伏的跡象,也沒有在遠處觀望的端倪。天越來越黑,四野越來越靜。中軍帳中的更漏聲卻如小刀,聲聲颳得人心痛。

為了不讓敵人的陰謀得逞,羅成命令大夥各自回營去歇息。安排好了值夜將領後,他也返回自己的住處養神。安枕是不可能的了,第一次遇到如此複雜情況的他還沒被鍛煉到任天崩地裂依舊能鼾聲如雷的地步。可瞪大眼睛看燭光終究不會看出個破敵之策來。

趁夜劫營的主意不是沒有人提起過,有沈先鋒的例子擺在前頭,大夥無法確信下一個人不會重蹈他的覆轍。領兵出城接戰也算得上個痛快辦法,或死或生,好過了似現在這般憋得人難受。

大約三更左右,羅成終於沉沉睡去。他夢見父親就在自己身邊,手把手教導自己如何擺脫困境,如何反敗為勝。「他身經百戰,你卻是第一次單獨領軍,吃點虧很正常!」睡夢中,羅成聽見父親慈愛的聲音。他笑著搔了搔自己的脖頸,承認技不如人。然後,領軍追殺殘敵,逼得李仲堅旌旗倒卷……

「嗚——嗚嗚——嗚嗚——」凄厲的號角聲直接將他從夢裡拖到了夢外。「怎麼回事!」羅成憤怒地從床上起身,覺得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酸澀。是城頭的警號!不待別人回答,他自己便聽明白號角的意思。敵軍有異動!可能立刻要發動攻擊!「奶奶的」羅成破口大罵,盔甲也顧不上穿,抓起寶劍便向中軍大帳跑。

「少帥,您的戰袍!」侍衛們跟在羅成身後,大聲提醒。

「直接抱到中軍來,我要看看發生什麼事情!」少年主帥大聲命令,氣喘吁吁。

整個束城都被驚醒了,城上城下號角聲響做一片。「嗚嗚——嗚嗚——嗚嗚——」這是城頭的警報,略有些驚慌,但還沒有完全失去方寸。「嗚——嗚嗚——嗚嗚嗚嗚——」這是來自敵人的聲音,悠長,有力。養了一天一夜的他們精神頭十足,簡直就是在向城內的人挑釁。

無論你如何挑釁,我都不會出擊。羅成咬著牙,由著親衛們七手八腳地給自己套好頭盔和鐵甲。他的盔甲外面都鍍了銀,看上去非常優雅。但平素與銀甲相映生輝的英俊面孔卻已經變得有些憔悴,皺紋不知不覺間爬上了額頭,胡茬也悄悄接上了鬢角。

天剛剛蒙蒙亮,此刻正是弟兄們最疲憊的時候。被吵醒了的幽州將士一邊罵著娘,一邊集結。待他們收拾停當,城外的角聲卻慢慢小了,城頭上的角聲也漸漸失去了力氣。

不待羅成追問,值夜的將領崔懷勝就氣急敗壞地跑入了中軍。「稟少將軍,博陵軍剛才佯攻西城,放了一陣子箭便退了下去!末將判斷失誤,請少將軍責罰!」

「算了,不是你的錯,是姓李的太陰險!」羅成苦笑著擺手。他自己也曾想過不讓別人睡好覺,如今對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能算過分。

「謝將軍!」崔懷勝肅立抱拳,然後四下向滿臉疲倦的將領們拱手,「崔某對不住諸位弟兄!」。

「你趕快回到城頭!免得李賊又玩什麼鬼花樣!」羅成笑了笑,吩咐。「其他人也別回住處了,大夥就在這中軍之內席地而眠,反正這大夏天的,誰也不怕受寒!」

「諾!」幽州將領們齊聲答應,然後尋了角落四下躺倒。還沒等大夥閉上眼睛,城外的角聲再度響起,喊殺聲隨即傳來,震得人心臟怦怦狂跳。

「懷勝兄不回來,大夥不必起身!」趴在帥案上假寐的羅成大聲命令。沒等他的話音落下,門外便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稟少帥,崔將軍說有緊急軍情!」侍衛統領推開帳門,低聲稟告。

「讓他滾進來!」羅成猛然坐直身體,大聲喝令。

在眾將幽怨的目光中,崔懷勝快步走入中軍。「稟少將軍,敵人依舊是佯攻!」微弱的晨光照在他的鼻子尖上,剛好照亮數粒油汪汪的汗珠。

「既然是佯攻,你還回來做什麼?!」羅成氣得力拍桌案,質問。再這樣下去,不待敵方攻城,自己家這些弟兄就已經被折騰瘋了。這哪裡是在打仗,分明是在故意捉弄人!

「敵軍,敵軍……」崔懷勝被問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地回答,「敵軍向城頭放了一陣冷箭,然後拔營了!」

「什麼,拔營,拔營去了哪裡?」所有人都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七嘴八舌地追問。

「剛才他們佯攻,就是向咱們示威。然後便有一夥敵軍向北而去。這次,又是先示威,然後向北,末將命人爬上雕斗觀察,發現他們真正的方向是東北!」

「他們去截殺平舒城趕來的援軍!」行軍參軍秦濟立刻從敵人的表現上得出結論,「盧、周兩位將軍危險了。李瘋子主動向他們發起攻擊,他們無法退回原來駐地!」

「可李瘋子為什麼還通知咱們一聲?他就不怕咱們抄他後路?」劉德馨不相信秦濟的推論,皺著眉頭質問。

「他不怕!」臉色鐵青羅成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

他不怕,或者說根本不在乎束城裡的守軍殺出來救援自家袍澤。姓李的從一開始就沒把幽州少年們當作平等的對手,雖然眾人給了他足夠的重視。看透了敵人心思的羅成甚至可以肯定,從昨天上午到現在,博陵軍大營里連必要的防備都沒做。他們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休息了一天一夜,然後大搖大擺地去攻擊遠道而來的援軍。

設伏誘敵,挾大勝之威恐嚇,通過切斷聯繫的方式困擾,然後又公然羞辱。這一樁樁、一件件的齷齪事都是姓李的刻意而為。他把幽州將士當成了小孩子,想怎麼逗弄就怎麼逗弄。逗弄出火來後,卻輕輕拍拍手,笑著說道:我欺負你了,我欺負你了,你來打我呀,有本事來打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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