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百三十八章 羽化(五)

如果沒有當年遼河上的那場大火,很多人的命運將會是完全不同的走向。至少對於李婉兒來說,此刻她不用面對著曾經讓自己心跳不止的男人硬裝出一幅從容模樣,嘴上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肚子裡邊卻翻江倒海。

她曾經以為他死了,死於那個突然出現的流言下,帶著滿腹的悲憤和絕望跳進了滾滾黃河。為此,她偷偷地哭過好幾回,甚至在渡船上還悄悄地將幾個飯糰丟進水裡以寄託哀思。然而,他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山下,並且身邊還伴著一個傾城傾國的美女。

那個女人年齡和婉兒差不多大,除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之外,身上還帶著股說不出的風韻。既不華貴,也不卑微,平平和和讓人不知不覺間便想與其接近,又不敢拿世俗的眼光去褻瀆。

如果用花來比喻女人的話,婉兒是一朵綻放的牡丹,萁兒是一株傲霜寒梅,而跟在李旭身邊走上山樑的這個女人,則是一株紅蓮,嬌艷、挺拔且不失高潔。在乍一見到的時候,幾乎半個山寨男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偏偏婉兒不能追問她到底是誰,和李旭什麼關係?這些話要問也得由萁兒來問,她現在的身份,沒有資格干涉妹婿的家務事!

可她又無法做到視而不見。雖然此刻『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但作為李家的長女,她有責任捍衛妹妹的生活不被打擾。眼下風聞羅藝正在率軍攻打易縣,萁兒和六郡將士正為了他浴血奮戰。而他卻自顧伴著美人逍遙,這算什麼道理?

經歷了初見時的詫異之後,李婉兒心中的喜悅很快被怒火所取代。可當著齊破凝、王元通等故人的面,她又找不到機會發做,只好打落牙齒向肚子里吞。

李旭、王元通、齊破凝等人一上山,就沒完沒了地聊當年戰敗後的各自經歷。這些故事婉兒或者早就爛熟於心,或者已經聽王元通等人闡述過,無論如何打不起精神陪著聽。而李、王等人卻體會不到她的心情,只顧互相大笑著舉盞。

「除了你們兩個,還有誰被靺鞨人賣到北方去了,後來有沒機會脫身?」李旭放下酒盞,笑著追問。

「應該還有秦子櫻,不過他為人機靈,沒幾天就逃出了部落。不像我們哥倆,人高馬大,一看就像有力氣的樣子。所以日日被人看得緊,足足當了一年多牧奴才有機會出逃!」王元通一邊喝酒,一邊笑著搖頭。過去經歷在他眼裡都是一碟子風乾了的牛肉,可以拿出來和好友慢慢分享,把酒而品。

「其他人就不知道了。靺鞨部落很分散,互相之間交往也少。幫高句麗人作戰抓了我們的是一個部落,買了我們當奴隸的是另一個部落。後來部落之間又打了起來,把我們變成了第三家的戰利品。好在老王和我一直沒被分開,彼此之間有個照應。待熬過了最初那段苦日子,身體骨反而熬得更結實了。於是趁著他們春天搬遷,搶了馬逃走,倒也沒人來追!」齊破凝也是個大咧咧的性子,對李旭有問必答。偶爾粉衣女子為他添一次酒,他就高興得兩眼眯縫起一條線,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泥鰍般跳動。

「若早知道你們幾個還活著,我說什麼也會到塞外去贖你們回來!是我疏忽了,以為你們早被壘了佛塔!」李旭舉起酒盞,大聲賠罪。

「旭子兄弟,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其實躲在靺鞨沒什麼不好,苦是吃了些,但也沒被逼著第二次征遼。否則,誰知道我們兩個倒霉蛋會死在哪?」王元通笑了笑,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後來的經歷就更簡單了。和所有不願意為朝廷賣命的人一樣,回到中原後,他們不敢回鄉,只好上山當草寇。好歹在護糧隊中受過正規的訓練,齊、王兩個很快便從嘍啰兵中脫穎而出。然後小頭目、大頭目、分寨主,像李旭在官場中那樣,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在一次山寨火併中,原來的大寨主中了流箭身亡。二人就順理成章地做了王屋山方圓三百里最強的山寨中第一、第二把金交椅。

「其實我們在兩年前看到過你。那時你當官當得正過癮,所以我們也沒好意思下山相認!」喝了一會兒酒,齊破凝又笑著回憶。

「什麼時候?」李旭驚詫地問。

「你上次路過王屋山,李密那廝給大夥下綠林令,讓我們務必攔住你。老齊和我好言打發走了他的信使,然後一人搬了個馬扎,坐在山頭上等你過路。然後看著你小子騎著一匹黑馬,威風凜凜。心說,咱們的旭子當了大官,還真人模狗樣的……」

「怪不得我當時總覺得被人盯著,原來是你們兩個!」李旭大笑,一邊倒酒一邊擦眼角。這才是真正的兄弟,即便彼此的道不同,也會看著對方前行,並在心裡默默地為他送上祝福。人一輩子有幾個這樣的兄弟,無論何時都不會寂寞。

他們只管喝酒敘舊,刻意地不去提今後的路怎樣走。旭子能看出來,齊破凝和王元通二人已經選擇了河東李家為效忠對象。從眼前時局上推算,這是一個不錯的安排。河東李家樹大根深,門生故舊無數,真的舉起義旗的話,東都以西的大部分地區很快便會落入其手。而李淵也是個相對比較寬厚的人,不會虧待了從龍有功者。

齊、王兩人也不做河東李家的說客,他們相信旭子會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三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追求的目標不會一致。對於齊、王兩個來說,他們需要將自己的山賊身份洗白,並且建立起一番屬於自己的功業。而對於已經成為一方諸侯的李旭而言,功業、名聲都有了,輝煌的滋味也品嘗過了,接下來需要做的則是平安回到博陵去,保住屬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將來進而爭奪天下也好,退保一方平安也罷,都遠非齊、王兩人能夠左右。

彼此間沒有任何要求時的交情往往最熱,這種酒飲起來也更痛快。很快,三人便忘記了婉兒與粉衣女子的存在,杯觥交錯,喝得十分盡興。

「讓他們幾個發瘋去,咱們到後山走走!」李婉兒聽得實在興緻缺缺,向粉衣女子使了個眼色,微笑著站起身。

「義兄!」粉衣女子低聲向李旭請示。

「去吧!如果你吃飽了,跟柴夫人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也好。咱們在這裡只待一個晚上,明天一早便得繼續趕路!」李旭揮揮手,大咧咧地說道。

事情已經過去多年,當時的遺憾已經慢慢變淡。偶然的重逢讓它再次濃烈起來,但李旭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滿了,再騰不出更多位置給任何人。所以,他只能把握自己,讓遺憾永遠成為遺憾。

「走吧,男人們見了酒,就像狗見了肉骨頭!」李婉兒笑著罵了一句,伸手拉起粉衣女子的胳膊。

「紅拂倒是欣賞其中的慷慨豪邁!」粉衣女子的話被山風送回來,聽得人心裡分外舒服。

兩個女人雖都非尋常脂粉,很會把握分寸。一邊聊,一邊走向後山。才行了小半個山坡,已經慢慢熟絡起來。

「早就聽聞柴夫人是女中豪傑,一直遺憾無緣拜見。」粉衣女子做事甚有眼色,言談間始終保持著對婉兒的尊敬,「今天終於有了機會,紅拂縱使再多吃些風露,此行也值了!」

「妹妹還是叫我婉兒的好,又不是在正式場合,你一口一個夫人,聽著感覺都生分!」婉兒笑了笑,低聲抗議。

「紅拂不敢,夫人何等尊貴身份,豈能由我一個賣解的女子直呼名姓!」張出塵微微蹲了蹲身子,禮貌地堅持。

「眼下咱們所處的王屋山早不屬於大隋管轄。外邊的人無論國公的女兒也罷,普通百姓也罷,進得山來便一摸一樣,誰也不比誰高半頭!」婉兒伸手攙住對方的胳膊,笑容令人難以拒絕。

紅拂的手臂跟她的一樣有力,但她本能地選擇的退讓。不是因為畏懼,而是平素與人相處的習慣使然。「那民女就高攀了,婉兒姐姐!」她笑著回應,帶一點點吳地口音的話聽在人耳朵里感覺甚是柔和。

「什麼叫高攀,堂堂的冠軍大將軍之妹,怎麼算高攀呢!」婉兒的眉頭跳了跳,輕笑著責怪。她曾經在軍中歷練多年,最近又剛剛做了王屋山群寇的老大,言語之間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幾分霸氣,雖然是在笑,卻也氣勢迫人。

「我當初不知道他是冠軍大將軍,還以為他是個想牽肥羊的馬賊頭兒。所以受眾人之託去找他談條件,順便在袖子里放了一把刀。誰知道一進門,卻發現他正在對著幾根香火發獃。看上去特別憔悴。所以就一時心軟陪他說了會兒話!」紅拂是個聰明人,早就知道婉兒想探聽什麼,不待對方追問便如實相告。「他起初跟我說自己姓張,剛好我們兩人是同姓……」

「你義兄的母族為上谷張氏!」李婉兒笑著打斷了紅拂的解釋,「他其實是姓李的,是本朝最有名望的冠軍大將軍!」

「我後來才知道,嚇了個半死!」紅拂用手輕輕拍打胸口,瞬間流露出來的風情讓婉兒都為之氣奪。「但當時不知道,便稀里糊塗和他義結兄妹。不過當時我也騙了他,塗了滿臉的藥水,看上去像個醜八怪!」

「什麼藥水,居然能把人生生變醜了!」婉兒從對方的交代中推測出李旭與其不是自己先前猜想的那種關係,心情一松,笑容也跟著變得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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