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遊 第四百三十四章 羽化(一)

如果可以在死去的李大將軍與活著的犟小子李旭之間任選其一的話,黃門侍郎參掌朝政裴矩大人肯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雖然李旭的所作所為曾經讓人甚感頭疼,但活著的李旭從沒主動給他惹過半點實際上的麻煩,並且一年四季孝敬不斷。而死了的李大將軍卻把他推到了澆滿了油脂的薪柴堆上,稍有不慎,便會被燒得屍骨無存。

已經常年不問政事的楊廣很容易糊弄,特別是在取得了蕭皇后的首肯的情況下,裴矩和虞世基二人隨便編造個諸如「被瓦崗軍遣刺客所害」之類的謊言就能將李旭的死因搪塞過去。但文武百官的悠悠之口卻很難塞,自從李大將軍戰死的消息傳到江都後,那些以前跟其有過交情的,沒有交情的,甚至早就巴不得這一天到來的傢伙們突然都變得正義起來,各類問責的奏摺如雪片般向行宮裡飛。兩位參掌朝政的處理動作剛一遲緩,河南就傳來了滎陽通守裴仁基率部造反的消息。還沒等裴、虞兩位從震驚中回過神兒,襄城通守鄭勃又以「似有不軌圖謀」的罪名剁了東都派去的監軍王孝逸。緊跟著河東李淵借故殺了高君雅和王威,彭城張芮斬了朝散大夫柳茂,就連近兩年剛剛被朝廷破格提拔,素有「忠義」之名的江都通守王世充,都按兵於淮北不奉號令了。上書朝廷說久領大軍在外,恐為流言所傷,身死兵散云云。

裴矩被氣得七竅生煙,但拿藉機生事的人卻無可奈何。憑心而論,東都這次做得的確太過。大夥看姓李的不順眼,找機會傾軋他一下是正常之舉。但無論如何也不該將此人向絕路上逼。先前有這樣一位蓋世名將震懾著,某些蠢蠢欲動的傢伙還不敢明目張胆的造反。現在口實有了,威脅盡去,人家能不把握這送上門來的好機會么?

眼下唯一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敷衍辦法就是由江都下旨將背後陷害李旭的那個人揪出來當眾處死,藉此平息一下各地軍官們的憤怒。但這個替罪羊又實在難找。能調動王辯和裴仁基二人,讓他們放開虎牢關防線者的官職絕不可能太小,此外,在查無實據的情況下傾東都之兵堵李旭的後路也是個大手筆行為,沒有越王楊侗的首肯,虎賁郎將劉長恭自己絕對沒那個膽兒。

「怎麼著咱們也不能將越王殿下治罪吧,他小小年紀又懂什麼?」朝房裡都不是外人,所以裴矩也不怕有人彈劾自己誹謗監國皇親。眾所周知,越王楊侗不過是個擺設,東都的軍政大權眼下實際掌握在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檢校民部尚書韋津、右武衛將軍皇甫天逸、右司郎盧楚等人手裡。至於這些人為什麼非將李旭逼上絕路的原因,不用猜,他也能略知一二。

「其實,這事兒不怪段大夫他們下手狠,李大將軍驍勇是驍勇,但做事有些太不自量力了!」另一個參掌朝政的大臣虞世基也為李旭的死而深感嘆婉。在他眼裡,李旭的死絕不是因為東都方面誤信李家叔侄即將造反的謠言那樣簡單。即便沒有這個謠言,段達等人依舊會想方設法除掉他。而謠言的出現,只是為東都提供了一個良機而已。

只是段達等人行事過於肆無忌憚,並且落下了太多的把柄。其實即便他們不出手,再緩個一年半載,朝廷之中也有無數大人物跳出來,用盡一切手段讓姓李的身敗名裂。這一切都是早已註定好的,任何人改變不了。

「是啊,有些東西,先帝都淺試則止,李將軍居然一頭就撞了上去!不頭破血流,才怪!」秘書郎虞世南對其兄的說法深表贊同。早在李旭未戰沒之前,他就和很多秘書學士私下裡議論過,認為此人眼下名聲雖然響亮,將來必不得善終。因為其所作所為的那些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名武將的職權範圍!

秘書學士們私下認為,李旭必死之罪有三。第一,擅開官倉,沽名釣譽。第二,擅更選士之道,擾亂地方官秩。第三,私分匪患區田產,示私恩於士卒。

洛陽附近的官倉里裝的都是朝廷為了戰備而儲存的糧食,先帝早有遺訓,擅動官倉者處斬。但在李旭所犯下的三條死罪之中,這一條反而最輕。畢竟他奉命督師河南,沒有理由讓弟兄們餓著肚子和流寇拚命。況且如果管城被賊軍攻克,糧倉里的存儲也會便宜了瓦崗眾,不如先給郡兵和饑民們分了,反而斷了賊軍的念想。

但第二和第三兩條大過卻是罪無可恕。無論李旭當初的立意有多善良,這兩條政策施行起來效果多麼好,都於事無補。九品中正制選材已經是綿延了數百年的舊例,以先帝之人望,曾經想以科舉完全代之尚不可得,作為一個地方官員卻敢比先帝走得更遠,不是自己嫌壽命長了么?至於分荒地給有功將士的舉動,更是主動撩撥世家大族們的虎鬚!特別是河南的千里沃土,眼下雖然陷入流寇手裡,但沒有一寸找不到原來的主人。李旭問都不問原主的意思便分了它,對方能不恨之入骨么?

「唉——!」黃門侍郎裴矩長嘆。

「唉——!」內史侍郎虞世基以長嘆聲附和。

虞世南所暗示的理由他們兩個何嘗看不到,只是那些藉機鬧事的人怎會聽秘書學士們的解釋?他們只看重眼前的機會和現實利益。大火已經燃起,而肯救火的張須陀和李旭先後都倒下了,儘力向火上添柴的傢伙們卻活得一個比一個滋潤。既然如此,眾人乾脆都做添柴者好了,又何必做那費力不討好地救火人,反被燒得焦頭爛額呢?

「大人如果覺得處置活人為難的話,不如在李將軍的身後哀榮上想想辦法?」見兩位肱股重臣愁得形容憔悴,虞世南繼續建議道。

這也是他和秘書學士們商議後得出的結論。「反正李大將軍已死,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武夫追究活人的責任,甚至使得東都和江都離心,實在得不償失!」看了看眾人的臉色,虞世南沒有發現太多憤怒,因此話說得更加順暢,「皇帝和皇后對此事不想深究,估計也是看到了其中後果。河南的局面已經很亂了,若是幾位留守的輔政大臣再寒了心,東都更是岌岌可危!」

「開始時我和裴大人也是這麼打算,但你沒看到這兩天都發生了什麼事情么?」虞世基苦笑著搖頭。弟弟的主意不能不算高明,但顯然在此時行不通。據有人私下彙報,掌管著江都一半兵馬的宇文士及都在驍果營中私下擺了香案祭奠李旭在天之靈,如果他和裴矩再不做出些壯士斷腕的舉措來,造反者就不一定是千里之外的齊郡精銳了。

「那些藉機鬧事的傢伙能跟李旭有什麼實在交情,不過是藉機討要好處罷了。無傷大局的,朝廷盡量答應一些就是。待將他們安撫住後,再尋找其他機會逐個擊破!」虞世南笑了笑,冷冷地道。「總之是無外乎『漫天要價,著地還錢』八個字,慢慢拖著,終能拖出個結果來。倒是李將軍身後事不能辦得太輕,他既然死得委屈,死得壯烈。朝廷就認可他的名分,藉機豎立一個忠義的典型來安慰往者在天英靈,同時也能激勵後來人以其為榜樣!」

後半段話倒不失為一個緩和局面的權宜手段,抓緊時間落實下去,也能多少起到些給活人看的效果。但裴矩和虞世基卻互相交換著目光,一邊聽一邊搖頭。待虞世南把所有話都說完了,沉吟了一下,同時開口,「唉——!」

兩位肱股之臣,居然都以嘆息聲作為話引。在官員們的記憶中,這也不失為一道稀罕景了。「虞大人,你先說……!」裴矩尷尬地笑了笑,謙讓。

「還是裴大人先請,對於武事,虞某畢竟了解不多!」到了關鍵時刻,虞世基倒懂得謙虛,抬了抬胳膊,做了個能者優先的手勢。

「唉,我曾這樣想過,往昔已以,來者可追!但河東李淵那裡,恐怕已經不容我等討價還價!」裴矩喟然長嘆,聲音聽起來帶著股說不出的哀愁。

「莫非裴大人還以為李淵真的準備造反不成?」

「難道當初的流言是真的!」

眾人被嚇了一跳,七嘴八舌地問。

「無論當初流言是真是假,河東李家估計也不會善罷甘休了!」裴矩苦笑,臉上的表情彷彿剛剛吃下一個大蒼蠅般,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東都此舉,已經充分說明了朝廷對李淵一直不信任。而李旭的治所博陵六郡又緊挨著河東。我聽說李旭的一個寵妾就是李淵的庶出女兒,兩家本來就是同氣連枝,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如今女婿死了,丈人剛好名正言順地接管博陵。有大半個河東和小半個河北在手,李淵還用再對朝廷繼續忍氣吞聲么?」

換了別人一樣會抓緊時機。非但李淵,恐怕羅藝也會有所行動。以往李大將軍就像一根釘子般釘在六郡,既逼得羅藝頭大如斗,又羈絆住了李淵,令他們二人很難倉猝起事。如今朝廷自己將釘子拔了,李淵和羅藝難道還有等新的釘子出現的道理么?

「如果李大將軍沒死就好了!」見時局糜爛如此地步,眾官員們終於想起李旭的好處來,嘆息著道。

如果李旭活著,他們不會像現在這般頭疼,李淵和羅藝也都有所忌憚!可姓李的早不死,晚不死,為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撒了手呢?

嘆息歸嘆息,事實既成,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大夥即將面對的,將是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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