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百九十四章 背棄(二十一)

踏著已經開始變硬的黑土地,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嘈雜且煩亂。七千多騎兵、兩萬多步卒迤邐從晨霧中穿出來,一個個垂頭喪氣,無精打采。

周圍方圓二十幾里內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落。但嘍啰們依舊像怕驚擾了百姓一般,走得畏手畏腳。偶爾幾聲烏鴉叫,便嚇得眾人臉色慘白。偶爾有狼嚎從薄霧後傳來,他們臉上的表情更恐慌,如同到了陰曹地府一般,全身上下都開始瑟瑟發抖。

「格兄,咱不能再這樣躲躲藏藏地走下去了。否則,一旦和官軍遭遇,弟兄們根本不堪一戰!」楊公卿拉住馬頭,等到走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格謙與其他幾家寨主跟上來,低聲向眾人提醒。

「哎,不躲也不成啊,一旦楊老賊掉頭回撲,咱們就這點兵馬,怎麼可能打得過他!」這支人馬的名義主帥格謙嘆了口氣,回答的聲音里透著疲倦與無奈。

此番北進徹底敗了,敗得稀里糊塗。大夥不遠千里來奔襲魯城,結果剛剛看到了青灰色的城牆,連陣勢還沒來得及拉開,便聽到了知世郎王薄已經兵敗的消息。緊接著,孫宣雅被擒、劉春生被殺、劉霸道生死未卜、蕪蔞和饒陽相繼失守,壞消息一個接一個,趕著趟兒般從南邊傳來。如果不是大夥見機得快,估計此刻的結局就像東海公高士達一樣,被人堵在蕪蔞縣旁邊的一個小山谷里,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從知世郎王薄派人冒死送來戰敗消息的那一刻起,偷襲魯城的豪傑們便果斷回撤。但眾人為了避免被楊義臣老賊迎頭堵住,不敢像北上時那樣大搖大擺地走官道。而鄉間這些由百姓用腳踩出的小路又廢棄了太長時間,走起來既耗精神,又費力氣。

即便如此,眾人依舊走得提心弔膽。稍有風吹草動,便疑神疑鬼。而老天也跟大夥過不去,每個早晨都有薄霧下降。霧氣後總象隱藏著數萬兵馬,隨時都會給眾人致命一擊。

彷彿跟大夥開玩笑,一陣激烈的馬蹄聲突然從前方的山丘上炸起,由遠而近。「完了!李仲堅!」正在相對著嘆氣的格謙等人立刻用手按住了刀柄,臉色由白轉青,有青轉灰,關鍵時刻,竟沒人能說出一條完整的將令。

嘍啰們也立刻炸了營,趴在地上裝死的裝死。拔腿逃命的逃命,哭爹喊娘,狼狽不堪。

只有楊公卿還保持著冷靜,他側耳聽了聽,扯著嗓子喊道,「大夥別慌。是我昨夜派出的斥候。大夥別慌,是自己人,自己人,別亂放箭!」

「自己人,不要慌,不要放箭!」幾名騎在馬上的土匪把手放在嘴邊,一同扯著嗓子大喊。

聽到喊聲,緊張到寒毛直豎的嘍啰們停止了胡亂射擊,手中的羽箭卻依舊搭在弓弦上,警惕薄霧後的一舉一動。很快,那嚇死人的馬蹄聲便開始放緩,轉穩,數名渾身冒著「白煙」的輕騎穿破薄霧,站在不遠處的土丘上向楊公卿抱拳施禮。

「報!楊帥,石牌渡附近沒有發現官軍,永濟渠上也沒有大船通過!」雖然將大夥嚇了半死,但斥候的聲音聽在耳朵里猶如佛唱。

「呼!」幾名寨主不約而同地長舒了一口氣,將手從刀柄上挪開,抬頭挺胸,放眼張望,彷彿天邊的晨光也開始變得明亮。

「清池城的守軍有沒動向?南皮城附近有沒有官軍出現?」楊公卿皺了皺眉頭,大聲追問。

「清池城守軍依舊閉門不出。南皮城?」斥候猶豫了一下,喘息著回答,「屬下的人還沒從那裡趕回來,消息不能確定!」

「再探,有情況火速彙報!」楊公卿揮揮手,命令。

「是!」斥候跳上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隱隱帶著淡黃色的薄霧背後。楊公卿目送著他離開,回頭看看戰馬上搖搖欲墜的自家弟兄,再看看滿臉茫然的格謙、王進寶、張金樹等寨主,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哎——!」

「哎——!人不能和命爭啊!」聽見楊公卿嘆氣,天威將軍格謙嘆息著附和。他還沒從戰敗的打擊緩過神來,總是懷疑那個李將軍是老天派下來收拾眾人的武曲星。這種心態非常影響士氣,但偏偏這支兵馬里他威信最高,說得話最有分量。

「這不是命,是大夥太小看了姓李的!」楊公卿的年齡比格謙小得多,對他的頹廢很不滿意。「如果再來一次,咱們的結局未必會這麼慘!」

「還來?」格謙在馬背上晃了晃,齜牙咧嘴。「我說楊兄弟啊,你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總瓢把子和劉霸道要是逃不出來,今後誰還敢挑這個頭兒。要我說大夥還是儘快回到豆子崗(原字為:鹵亢)避一避風頭,免得姓李的發起瘋來,追殺到平原去。你沒王薄的人說那傢伙已經急紅了眼么,把所有俘虜無論老幼全殺了!」

「死則死耳,這世界上誰能永生不死?」楊公卿撇著嘴搖頭。他有些看不起格謙那幅被霜打了般的窩囊樣子。失手就失手了,大夥從舉兵開始到現在,誰沒失過手。如果稍微受到一點挫折就向豆子崗那大鹽澤裡邊躲,這輩子幾時才能出頭?

「哎!」格謙能看到楊公卿臉上的不屑神色,短嘆了一聲,將頭歪向了一邊。楊公卿說得輕巧,短時間內各家山寨的元氣怎可能恢複。從去年起嘍啰兵已經開始變得難招了,姓李的如今又凶名在外。明知道萬一輸了就會掉腦袋,誰還願意再去冒險?況且即便大小當家們有心思找回一點場子,嘍啰兵們也未必願意追隨。

「干咱們這一行,本來就是死中求活!官軍一時未必能殺回來,即便殺回來,走官道也比走山路節省體力。況且真的正面作戰,咱們未必就一定不是官軍的對手!」楊公卿不顧格謙的感受,繼續試圖說服眾寨主改走大路。他生性喜歡冒險,當年就是靠冒險襲擊楊廣的車駕,搶奪御營馬匹和輜重而一戰成名。眼下在河北群豪中,他的勢力不算大,卻也絕不可以被人小瞧。特別是其麾下騎兵,行動起來絕對可以用「來去如風」四個字形容。平素里楊公卿藉助騎兵的速度經常行出人意料之舉,除了這次攻打魯城勞而無功外,其他時候幾乎無往不利。

「可那姓李的也太厲害了。你算算,自從他來到河北,多少當家的都折在了此人手裡。如今他又勾結上了楊義臣那老傢伙。如果咱們倒霉正好迎頭碰上了……」格謙不看楊公卿,頭沖著其他幾位寨主低聲抱怨。

「就是,就是,這小子最近走大運,咱們暫時別惹他,等他時運過了再說!」同行而來的小寨主張金樹、王進寶等人紛紛附和。他們的實力遠不及格、楊、高、王等威名赫赫的大當家,因而只能選擇其中一個來依附。眼下格謙為人處事遠比楊公卿低調,所以大夥也跟他走得更近一些。

「告訴大夥走快一些,爭取明晚之前能趕到鹽山!」格謙見眾人很給自己面子,示威般提高了聲音,命令。

鹽山在渤海郡北部,地方荒僻,樹木茂盛。眾綠林好漢趕到那裡,基本上就等於脫離了危險。如果官軍前來截殺,大小寨主只要化整為零,帶著各自的屬下該鑽山溝的鑽山溝,該進林子的進林子,保證不會被人一網打盡。

「對,咱們是得抓點兒緊。這天兒馬上就亮了,曠野里啥都藏不住!」眾寨主們七嘴八舌地響應。轉眼間,南腔北調的命令聲便在人群中響了起來,「麻溜著,跑起來!」「趕緊地,別腿肚子上系了秤砣般!」「利索點兒,利索點兒,沒吃飯啊……」

聽著眾寨主們的號令,楊公卿心裡感覺一陣厭煩。無怪乎王薄和高士達都一戰而潰,跟這種模樣的土包們搭夥,不敗才是怪事。「弟兄們,抖擻起精神來,給大夥頭前探路!」他驕傲地扯開嗓子,大聲招呼了一句,然後抖動馬韁,頃刻間將格謙等人甩在了背後。

本來還睡眼惺忪的馬賊們聽到楊公卿的召喚,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立刻策動坐騎跟了上去。土丘下登時一陣大亂,沒有戰馬的嘍啰兵們被馬蹄激起的煙塵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咒罵。眾馬賊卻充耳不聞,轉眼間將盟友拋下了一大截。

如果不是照顧眾人的速度,楊公卿和他麾下的七千馬賊早就沒了影兒,兩條腿兒跑不過四條腿的,這是千古不易的硬道理。可楊公卿知道他自己不能這樣干,他現在需要的是人脈,只有把所有人,無論他瞧得起瞧不起的都平安帶回老巢去,他的楊字大旗才能樹起來。眼下知世郎王薄倒了,東海公高士達生死未卜,整個河北綠林道上,除了怕死鬼格謙之外,名望和實力都能和他楊公卿相提並論的,幾乎再也找不到。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河北綠林不能像瓦崗軍那樣威名赫赫,就是因為有名望的大當家太多了,所以遲遲無法整合到一處。而經歷殺人魔王李旭和老匹夫楊義臣二人聯手這麼一收拾,楊公卿看到頭頂的天空中一片明朗。

輕風逐快馬,送我過高崗。秋日的陽光冒出山頭,薄霧立刻煙一般消散。此時正值秋末,霧散後的四野里空曠異常。放眼望去,能看到天邊金色的流雲,卷卷舒舒地漂得自在。這是屬於豪傑的天地,適應者才能一展身手。那些沒本事、沒膽量又沒見識的人,只配給英雄做崛起的踏腳石。

「大當家,咱們非得帶著這些累贅么?」軍師崔呈秀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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