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百七十一章 雷霆(十三)

封山迫降,原本是張須陀將軍對付左孝友的招術。李旭照方抓藥,自然是輕車熟路。雙方約定了受降時間和地點,王須拔和眾嘍啰放下兵器,扶老攜幼,迤邐下山。

為了讓嘍啰們安心,李旭帶領麾下一干文武站在山口相迎。見對方如此客氣,王須拔哪還敢再擺什麼漫天王的譜,遠遠地躬下身去,口稱「待罪之人,豈敢勞大將軍尊駕!死罪,死罪!」

這句話是他下山前臨時從一個做過教書先生的小頭目嘴裡學來的,本來就有些不倫不類,再加上他一口地道的上谷土腔,聽起來說不出的怪異。王須拔也知道自己畫虎不成,沒等別人笑,自己的臉先漲熱了,紅艷艷幾乎滴出血來。

正尷尬間,手臂上突然被人用大力一托,緊跟著,他聽到一個爽快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道:「王將軍這話哪學來的,咱們不是說好了從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了么?難道咱燕趙男兒,說出的話還能再腆著臉吃回去!」

這幾句晉腔胡韻,竟然是地地道道上谷鄉音。王須拔猛然抬頭,看見李旭笑呵呵地望著自己,坦誠滿眼。

周圍的大小頭目中倒有一多半是上谷本地人,本來個個都心懷忐忑,聽李將軍居然以一口家鄉話來打招呼,親切感徒生,防備之心徑自去了三分。

「李將軍老家是上谷哪旮噠的?」跟在王須拔身邊寸步不離的王君廓楞了一下,脫口追問。

「大青山下李家莊的。聽口音,這位兄弟也是易縣的吧。你老家在哪旮噠?家中還有什麼人么?」李旭絲毫不以為忤,笑呵呵地回答。

「荒草坡的,跟李家莊不遠。翻過山就是!」王君廓心生親近,挺著胸脯回答。

「我張老集的!」「我楊樹溝的!」眾頭目沒想到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李大將軍是如此容易交往的一個人,畏懼之心更輕,圍上前,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紹。

王須拔知道這樣做非常失禮,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麾下這幫土人繼續認老鄉兒。直急得連連搓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來滾去。好不容易捱到李旭和眾頭目們都互相打過了招呼,剛要上前按照教書先生指導的套路繼續說幾句場面話,又聽對方清了清嗓子,笑著命令道:「既然大夥都是鄉里鄉親的,就甭客氣了。我已經叫人準備好了米和干肉。無論男女老少,每人一斤米,半斤肉,王將軍先派人到崔郡守那裡領了,分給大夥壓壓驚吧!」

「將軍,這怎麼使得!」王須拔趕緊推辭。他以前也吞併過別人的隊伍,即便再不把對手放在眼裡,也要先把大小嘍啰們打散了,讓官找不到卒,卒找不到官。然後才好慢慢收拾。哪見過像李將軍這般的,非但不加以監視,反而先讓大夥填飽肚子。

「莫非王將軍不餓么?或是山裡餘糧甚多?」李旭回過頭來,微笑著追問。

「早就,已經斷糧十幾天了!」王須拔沒來由地感到心裡發虛,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低著頭回答。

連他這個大當家都淪落到喝野菜糊糊的地步了,其他老弱病殘豈會不捱餓?但事物反常即為妖。官府平白無故對大夥這麼好,王須拔不敢相信這份善意背後沒包含著什麼禍心。

「可是,可是大將軍還沒清點人數。也沒說對我等如何安置!」他用破了洞的靴尖蹂躪的著地面,斷斷續續地補充。對方身上沒穿鎧甲,手中也沒有兵刃,但卻讓他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不是出於畏懼,而是,而是出於無法那份令人無法正視的坦蕩笑容。

「每人都領了肉和米,不就能算出人數多少了么?王將軍麾下,不會有人吃空額吧?」李旭拍了拍王須拔的肩膀,示意對方不要過於緊張。「至於如何安頓,大夥先吃飽了飯,有了力氣,也好在這山裡伐些樹,運到外面當檁子!」

聽聞有米有肉,眾嘍啰們肚子早已經打開了鼓。再一聽說李將軍還要組織人手給大夥起大屋,立刻感動得無以名狀。有人當即跪下去,在山道邊重重地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哭道:「李將軍真是好人吶!」「李將軍長命百歲!老天保佑多子多孫,大富大貴!」

王須拔當了一年多漫天王,丞相、將軍封了一大堆,也從沒聽見麾下眾嘍啰對自己如此衷心地奉承過。那讚頌聲句句都是大實話,句句出自肺腑,即便前邊就是陷阱,眾人想必也毫不猶豫地跳了。既然軍心已經如此,他還處處提防作甚,索性敞開了心扉,拱手應道:「多謝李將軍厚愛,我這就帶人去領糧食,保證人手一份,絕對不會貪污!」

「你先去安排人手領糧食,等大夥吃飽了飯,安頓下來,再帶著一幹頭領到中軍找我。大夥今後的今後出路,咱們商量著安排!」李旭點點頭,回應。

當下王須拔轉過身去,命令大小嘍啰們各自約束部眾,出山擇平地紮營。然後依照平素的編製,以伙長為代表,到官府設立的賑濟點領取糧食和干肉。明知道李旭和眾官軍將領就在遠處看著,他也再不隱瞞,按麾下頭目的等級高低,將任務一層層分派下去。

那些嘍啰們雖然已經餓得兩眼冒火,聽了王須拔的將令,卻依然能保持最基本的秩序。安營、領米、埋鍋、造飯,絲毫不顯凌亂。

「王須拔倒是個人才!」趙子銘在旁邊觀望的一會兒,悄悄地點評。

「他麾下那幾個頭目也是不錯!」李旭點頭,對趙子銘的看法表示贊同。如今他麾下的士卒已經接近三萬,低級軍官缺口甚大。而剛剛經考試選拔出來的人才又缺乏磨鍊,尚不堪用。像王須拔、王君廓這樣沒有背景,又頗有些領兵才能的,剛好可拿來一用。

王須拔哪裡知道有人已經開始打自己的主意。安置好了自己的弟兄後,他又開始獃獃地想起了心事。「那李將軍果然厚道!」他暗自品評,「三言兩語便將弟兄們的心給收了去,卻也不是一味的婦人之仁!」

偷偷扭轉頭,他再次打量李旭。「二十歲出頭,濃眉大眼,好一幅相貌和身板。看著就親切,又隱隱帶著些威嚴……」忽然,他發現李旭的目光可能向自己掃來,趕緊又將頭轉開,心臟一陣狂跳。

「這哪裡是婦人之仁,君廓這回可看走了眼。若手底下沒兩下子,怎會有這種膽略和胸襟?之所以不好殺,恐怕也是由於相信自己的本事吧!」想到這,他快速整了整衣衫,心中又升起了另一種忐忑。就像第一次進丈人家的門兒,唯恐被人看不上眼一般。

待麾下所有人都吃飽肚子,王須拔帶領大小頭目,再度走到李旭面前。這回,他們不再小心提防,甘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對方手裡。「我等平素作惡多端,不敢請求大將軍寬恕。但願將軍能給這數萬老弱一個安身之所,我等將來結草銜環,也必報將軍大恩!」說完,他率先跪下去,頭頂地面,引頸待戮。

這又是從教書先生口中現學來的說辭,只是與先前比起來,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分坦誠。李旭見此,少不得又走上前,將大夥一一攙扶起來,一邊笑著拍掉眾人膝蓋上的土,一邊說道:「大夥何必如此,不是都說好了既往不咎了么?況且安頓這數萬百姓,還需你等儘力幫忙安頓,否則光憑地方官吏,又怎能忙得過來!」

「願唯大人馬首是瞻!」眾人拱手肅立,齊聲回答。

「好說,好說。大夥第一件事情,就是幫官府組織人手在淶水河畔起屋子。冬天馬上來了,沒有個屋子住,豈不把人都凍壞了!」李旭擺了擺手,示意眾人不要那麼客氣。「第二件事情,就是統計出誰願意從軍,誰願意回家屯墾。願意屯墾的,每個男丁照例子授予十五畝地,今年過冬的糧食、明年開春的種子,都可以向官府借。收了秋後歸還,老規矩,連續五年按期繳納賦稅之後,土地歸開荒者所有。你們都是上谷一帶人,這屯墾地點,我也儘力在淶水與桑乾河兩岸安排!」

「大人!」王須拔等人低呼一聲,屈膝又要向下跪。北方人種旱田,能否引來河水灌溉最為重要。因此淶水與桑乾河兩岸的土地,一直是上谷和涿郡最最金貴的。昔日王須拔帶領一眾弟兄征戰多年,也沒在這兩水之間搶得任何一寸土。而李旭一句話,便遂了大夥多年的心愿。

「怎麼?弟兄們難道忘了怎麼擺弄莊稼,還是怕有人來搶糧食?有咱博陵軍在,我倒要看看誰吃了豹子膽兒!」李旭伸手將王須拔拉起來,笑著追問。

「大人,大人待我等之恩,屬下沒齒不忘!」王須拔紅著眼睛,大聲表白。不將受降者分散到各地監管,還分給夢寐以求的土地。不將頭目們殺之立威,還推心置腹。這樣的好上司,錯過了後哪裡還找得到?當即,以王須拔帶頭,王君廓、郭方等幾個大頭領,自薦到李旭帳下效力。旭子本來就打著收攏之心,笑著給眾人委派的官職。

王須拔和王君廓叔侄武藝出眾,所以分別委任為檢校別將和檢校校尉。郭方粗通數理,被安排了個司倉參軍的職位,依舊在王須拔帳下掌管輜重。李福主動要求幫助官府安頓百姓,所以旭子委任他為易縣戶槽主薄,負責在拋荒已久的荒野上重新建立村落,並帶領著受招安的百姓屯田。其餘大小頭目願意從軍且身體強健者,按照王須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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