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廣陵散 第三百六十一章 雷霆(四)

敵我雙方剛一開始接觸,旭子就敏銳地覺察到了眼前這支流寇和他以往征剿的那些大不相同。改進過後的草原騎兵馳射戰術一直是他用以對付農民軍的絕招,對方平素訓練的粗疏和身上過於單薄的鎧甲導致他們很難在箭雨中堅持半柱香時間而士氣不散。一旦士氣降低到底線,這些沒有軍紀約束的流寇們往往會放下兵器四散奔逃,根本身邊同伴的死活。

這幾年來,從黎陽到歷城,再從歷城到瓦崗,憑藉著馳射和騎兵突襲相互配合,旭子幾乎沒遇到過敵手。他所向披靡,百戰百勝,敵人能在他面前保持平局都足以自傲。僅有的兩次平局都發生在瓦崗軍身上,第一次是於泰山腳下,他和秦叔寶所率領的一千餘齊郡弟兄遭遇到了徐茂功所部瓦崗精銳,雙方審時度勢後選擇了各讓一步。另一次發生在運河邊,程知節憑著個人的血勇及麾下士卒破釜沉舟的決心挽救了潰局。在旭子心目中,徐、程二人都是難得的英雄豪傑,他們二人率領部屬擋住自己的騎兵突擊理所當然。但殘暴好殺的張金稱顯然不在他心目中的認可的範圍內。於旭子眼裡,殺師仇敵張金稱不過是個頭腦簡單,為人齷齪的土匪流氓,這種人和他過去剿滅過的裴長才、齊國遠等一樣,最大的本領是欺負周邊老實本分的平民百姓,與朝廷正規軍作戰,根本不堪一擊!

然而,戰場的形勢發展卻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在驟然而來的打擊面前,張金稱部的確發生了混亂。但隨後,這支鎧甲殘破,兵器參差不齊的隊伍便向武裝到牙齒的官軍發起了反攻。李旭及時地調整戰術,用騎兵將張部分割成數段。局部範圍內,預料中的潰退確有發生,將近三分之一的流寇不戰而逃。但留下來的將近半數的嘍啰兵們在明知道勝利無望的情況下非但沒有放棄抵抗,而是煥發出一種比勝負未分之前還強悍的戰鬥力。

那些絕望的嘍啰兵們各自為戰,彼此無法做出有效配合。但每個人出手的招術都狠辣異常,根本不考慮自己的生死。那些人唱著各種各樣的俚歌,有的歡快,有的悲壯,節奏一點也不整齊,但他們在全心全意地高歌,彷彿把死亡當成了一場即將開始的盛宴。

「不要圍住他們,放開一條缺口!」李旭不得不親自衝到第一線,對戰鬥目的進行調整。全殲這支流寇隊伍的代價太大,為了汾陽軍的將來發展著想,他不得不給對手一個逃生的希望。傳令兵把主帥的意圖及時地用角聲送了出去,正在試圖將敵軍分割包圍的騎兵們聞令讓開了向南的一面,給流寇們留出了一條足夠寬的生存通道。讓大夥始料不及的是,並沒有更多的嘍啰退出戰場,敵人的動作越來約瘋狂,如醉如痴。

「先誅首惡,協從不問!」在探明敵軍已經沒有其他力量隱藏在附近後,李旭策馬加入戰團。眼前這種情況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參與過的虎牢關之戰,當年的右武侯大將軍李子雄就是憑著一夥死士硬纏住了宇文述的中軍和左翼,然後帶領另一支兵馬將隋軍右翼生生擊潰。若不是他及時做出了反擊,宇文述的四十萬大軍差點被人數不及自己五分之一的對方打垮。

事隔多年,同樣的情況再次發生於他的眼前。張金稱的部屬訓練程度遠不及李子雄的麾下,但他們的臉上帶著同樣的決然。他們笨拙的戰鬥技巧在高速而來的騎兵面前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般不堪一擊,他們頑強的戰鬥意志卻像一頭頭受了傷的孤狼,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還對方以顏色。

雙方從開始接觸到陷入混戰不過是數息之間的事,但在這短短數息之間,流寇倒下了將近五千,汾陽精騎也戰死了一千有餘。這樣的交換比例李旭無法承受,他訓練一名騎兵至少需要半年多時間,而對方只要攻破幾個堡寨,就可協裹數以萬計百姓入伙。

「大帥有令,先誅首惡,協從不問!」傳令兵及時地將李旭的命令送遍整個戰場。帶隊的校尉、旅率們聞令後再度調整戰鬥策略,放棄與普通嘍啰兵的糾纏,優先照顧那些衣甲看上去比較光鮮的強盜頭目。這次調整起到了一定效果,隨著一個個頭目和老兵的倒下,張金稱部逃離戰場的人越來越多。但留下來死戰的卻越發強悍。騎兵們每朝勝利接近一步,幾乎都要付出幾十名,甚至上百名袍澤為代價。

「斬了那些戰旗!跟我去砍了敵人的戰旗」。李旭沒時間再猶豫,策馬急沖。他身邊的將士轟然響應,以主帥為矛尖組成一個楔型攻擊隊列。剛剛痊癒歸隊的周大牛護在了李旭的左側,雄武營來投的柳屹護住了李旭的右側。從塞外歸來司倉參軍的張季急於立功,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緊緊地跟在了隊伍的最後。

「張參軍,你成么?」與張季並肩而行的親兵隊正羅遠關切地問。從對方青白的臉色上,他知道眼前這個跟主帥有很深交情,曾經押送大批財物從塞外丹歸來的司倉參軍肯定是第一次上戰場。雖然此人的騎術很好,但拿刀的姿勢明顯有些僵硬。這是因為難以適應戰場上的緊張氣氛所致,當年他跟在遠房哥哥羅士信身後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

「我發過誓要報答李將軍!」張季的嗓音有些發顫。他儘力地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若不是當年他收留了我,我現在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你們行,我一定也行!」

「把頭壓低,貼緊馬脖子。小心流矢,如果受了傷,就向隊伍邊緣撤,千萬別掉下馬背!」親兵隊正羅遠見無法勸張季離開,笑著叮囑。他很喜歡自己這位同伴,與其他文職軍官不同,這位曾經在塞外生活多年的參軍大人身上帶著一股塞上民族特有的率直。此人曾經與主將失去聯繫多年,卻一直沒有私吞主將的任何財物。這種品質在中原的商販中也有,卻絕不多見。

他們二人跟在隊伍的最末,沖入敵軍之中。最前方的主帥所向披靡,整支隊伍也銳不可擋。李旭奮力砍倒了一面戰旗,周大牛和柳屹二人用戰馬踏翻了試圖衝上前護旗的死士。陸續衝上前的騎兵們紛紛揮刀,將自己身邊的嘍啰兵們一一砍倒。流矢在他們身邊呼嘯,竹槍和木棒亂紛紛地從戰馬兩側閃過,猶如正在移動的叢林。李旭撥轉馬頭,從叢林的另一側沖了出去。整支隊伍像長槊一般將敵陣刺穿,留下一地血肉模糊的屍體。

「左前方!」李旭刀尖前壓,指向另一面敵軍的戰旗。整支隊伍如怒龍般轉了個身,跟著他撲向正在負隅頑抗的另一夥嘍啰兵。馬蹄踏過被紅血融化了的白雪,濺起萬點粉色的泥漿。騎兵們屏住呼吸,高高地舉起橫刀。

那面戰旗下的頭目也是個身經百戰的老手,看到李旭策馬殺來,非但不躲避,反而主動迎上前,以長槍和彎刀相對。「殺一個夠本!」「老子已經賺足了!」大小嘍啰們嚷嚷著,跟在頭目身後舉起木棒、鐮刀。敵我雙方很快撞到了一處,金屬敲擊聲和人的吶喊聲交織,紅霧瀰漫,給天地間所有事物鍍上一層粉色。

李旭只用兩招便將那名頭目砍倒,對方看上去年齡比他還小,在被長刀砍中脖頸的那一刻,滿臉詫異。生命的跡象很快從他的臉上溜走,倒地之前,他張開了嘴巴,似乎想笑,但從口中噴出的全是血。

「少當家!」張季聽見有人在哭喊,撕心裂肺。那哭聲卻令他心裡猛地一松,手中的彎刀也揮舞得愈發順暢。因為處於隊伍末尾,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是在觀戰,很少有機會出手。偶爾有一兩個倒霉蛋從戰馬旁邊晃過,張季急揮彎刀,迅速在對方身上切開一道尺許長的裂口。部落里所有的男人都有上戰場的義務,在草原上這些年,胡人的招術他沒少學。

一名已經受傷倒地的嘍啰兵猛然坐起,抱著一桿削尖了木棒直戳他的馬腹。張季猛提韁繩,坐騎直接從另外幾名嘍啰兵的頭頂跳了過去。羅遠將手中長槊一撥一突,直接刺穿那名嘍啰脖頸。「跟上!別戀戰!」他向張季招呼,然後二人擺脫那些嘍啰,跟在主帥身後殺向下一桿戰旗。

和官軍一樣,流寇們也全憑旗幟來掌控隊伍。隨著一面又一面戰旗被砍倒,張金稱的部屬明顯發生了混亂。他們還在奮力苦戰,卻得不到有效的組織和指揮。平素里在隊伍起到核心作用的老兵們一個接一個被殺死,剩餘的小頭目們威望和勇氣不足,根本無法調度身邊的弟兄。

局勢明顯在向官兵一方傾斜,張季感覺到自家隊伍遇到的阻力越來越小。他偷眼向前看去,正好看見主帥李旭挑開一把橫刀。緊跟著,刀光一閃,那名賊人的腦袋高高的飛上了天空。

「李將軍!李將軍!」親兵中,有人為主將的勇武大聲歡呼。

「李將軍!李將軍!」張季跟著大夥高高地舉起手中兵器,吶喊,歡呼,熱血沸騰。

「功名但在馬上取!」這是很多人用來激勵自己的座右銘。但放眼大隋,近二十年內能夠憑藉自身武藝,從寒門爬到大將軍,大總管,郡侯位置的只有李旭一個。士卒們知道自己這輩子也未必能達到李旭目前的高度,但自家主帥的經歷畢竟讓他們看到了改換門庭的希望。這個希望不用太大,哪怕只有螢火蟲尾巴光芒那麼微弱的一點點,也足夠鼓舞起人十倍甚至百倍的勇氣。

對於很多士卒來說,李將軍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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