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水龍吟 第三百三十六章 干城(九)

無論是誰坐上了突厥大汗的位置,他首先需要照顧的是突厥人的利益。這一點不會隨著他個人對中原的好惡而改變,更不會因為他回說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或者娶了一個中原女子而受到影響。

道理很簡單,就連李世民這種剛剛走上官場的年青人都能一語點破。可偏偏朝中素有智者之稱,與異族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許多重臣看不明白。就在旭子和李世民、屈突通等人想盡一切辦法消弱突厥人力量的同時,楊廣身邊的諸位重臣們也在忙碌。他們忙碌的不是如何組織兵馬乘勝追擊,為邊塞百姓討還公道。而是如何以朝廷的名義對骨托魯可汗進行表彰。抨擊他是非不分,協從始畢圍攻聖駕的魯莽行為;並對其知錯能改,主動勸說始畢撤軍的功勞表示嘉許。

這話不能說得太重,以免傷了骨托魯可汗仰幕中原之心。但也不能說得太輕,否則骨托魯可汗會意識不到皇帝陛下的威嚴。所以為了聖旨上的某個措詞,諸位大臣爭執不休。同時還不忘了看看楊廣的臉色,趁機表達一下對皇上的忠心。

「此番突厥可汗棄暗投明,全賴陛下的仁德遠播。縱使化外蠻夷,也銘感五內。」內史侍郎參掌朝政虞世基向上拱了拱手,將眾人的議論糾正到「正確」範圍。很多天沒有換衣服,他的官袍上有一大塊明顯的污漬。那是一名為保護他而犧牲的士卒的血,已經被風吹得有些舊了,所以很容易被遺忘。

「骨托魯汗送來的表章里言辭對陛下十分恭順。東塞諸胡皆曰見識了浩蕩天威,發誓永為我大隋臣屬。」見虞世基馬屁拍得響,另一名參掌朝政的黃門侍郎裴矩也不甘落於人後。此番出塞巡視本事他的主謀,如果有人追究其「置聖君於險地」的責任來,他縱使再會辯解,也難逃被摘去官帽的命運。所以眼下趁著陛下還在高興的時候,他想把宣慰東塞諸胡的差事拿到手。到外邊躲上一年半載,錢財一分不會少撈,等回來時,皇上和大夥也把災難的起因給忘記了。

「陛下天威,令霄小望風遠遁!」臨時作為議事場所的縣衙內,幾位大臣一同向上拱手。拍馬屁的聲音震得窗紗嗡嗡響,連只剩最後幾天好活的秋蟲聽見了都自慚形穢,悄悄地閉上了嘴巴。

「哎,是諸位齊心,將士們用命。與朕的德行有什麼關係!」楊廣用力揮了揮手,打斷了眾人的奉承。他的兩眼依舊紅腫著,不知道是熬夜過度,還是因為剛剛哭泣過而造成。但從臉上的表情來看,這位差點成了突厥牧奴的皇帝陛下顯然對當前的結果很高興。明知道眾位臣子是在拍馬屁,他也不願意點破。只是略做謙虛,隨後就把議論的重點放在了對骨托魯的賞格上。

「聖旨不必寫得太複雜,骨托魯是個突厥人,太複雜的文字估計他也看不懂!」作為大國君主,楊廣的言辭非常附合儒者們眼裡的寬弘之主的要求。「虞卿,這道聖旨就交由你來寫。骨托魯還急著回塞外收拾殘局,所以別讓他等得太久!」

「微臣領旨,謝陛下信任!」虞世基出列,躬身,拜謝楊廣對自己的器重。同時,他也不想錯過一個發財的機會。阿史那骨托魯連夜派進城來的信使第一個找到了他的臨時住所,除了給朝廷效忠信外,還表達了對虞大人的小小「敬意」。

四十顆據說只有在極北之地的天鵝腹中才能剖出來珍珠,每顆都有拇指大小。流光溢彩,不帶半點暇癖。受到了別人這麼深的尊敬,如果連對方一點小小要求都滿足不了,實在有辱他虞世基能臣之名了。因此,略為沉吟了一下,大隋內史侍郎參掌朝政虞大人又啟奏道:「臣立刻就去寫,但臣才智不足,恐傷國體。所以寫好之後還請陛下指正。此外,臣以為骨托魯既然已經發誓效忠大隋,我大隋便應正其名號,並召回遠征之師,以讓塞上諸胡感陛下仁厚,從此洗心革面,永不再叛!」

「臣附議虞大人之言。臣願去骨托魯營內宣讀聖旨,揚我大隋天威!」裴矩受到的「尊敬」不比虞世基小,大步出列,和對方一道替阿史那骨托魯說好話。

阿史那骨托魯用四十顆珍珠的代價向虞世基買的是兩個承諾。第一,他希望大隋能像曾經對始畢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咄苾嗣許諾的那樣,封自己為東面可汗,地位從此與始畢可汗平起平坐。第二,他希望大隋皇帝下旨召回已經殺到草原深處的虎賁鐵騎,別讓自己的族人再為這次南征付出代價。

高高在上的楊廣猛地直起了腰,滿臉詫異。他聽清楚了虞、裴兩位肱股之臣的諫言,但他不明白的是大隋兵馬到底什麼時候已經殺進了骨托魯的老巢?如果骨托魯是在老巢不保的情況下才想起對朝廷效忠的話,首先他的忠心要打折一半。其次,到底是誰採用這種圍魏救趙的精妙招術,也令楊廣感到十分好奇。

「臣不贊同虞大人的建議!」沒等楊廣出言詢問,水師大總管來護兒越眾而出,「依微臣之見,骨托魯之所以請降,是迫於形勢,非出於本心。我大隋兵馬既然已經到了塞外,就應該犁庭掃穴。讓這次南征的所有胡人都記住教訓!」

「老臣贊同來將軍的建議!」向來與來護兒勢同水火的許國公宇文述今天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快步上前,附和。

宇文述在武將中的威望遠非裴、虞兩人能比。他的話音剛落,立刻有一大堆老將軍站了出來,紛紛建議楊廣不要答應骨托魯任何條件。雖然對方最後一刻翻然悔悟,但頂多功過兩抵。絕對不能因為其有悔改表現就忘記了他曾經犯下的過錯。

御史大夫參掌朝政裴蘊發覺自己的本家兄弟勢孤,抬頭四下看了看,輕輕咳嗽了一聲。立刻有三、四秘書省的學士聞聲而出,大步上前,與宇文述和來戶兒兩人進行了針鋒相對的辯論。他們都是楊廣重金供養起來的名儒,說話無一言不引經據典。博古論今,義正詞嚴,一時間居然和老將軍們辯了個不分勝負。

「我大隋乃天朝上國,當有博大寬容之風。」秘書學士孔穎達滿臉慈悲,彷彿親眼看到了敵人對大隋朝廷的善意感激泣零,「孟子曰,仁者無敵。彼奪其民時,使之妻離子散。陛下念其民生之艱而恕其罪,其民聞之,必念陛下恩德而心離其君。和議既成,彼酋縱慾悔之,其民必不敢應。如是,我大隋邊塞無須一兵一卒駐守,亦固若金城湯池!」

「敢問孔學士,化外蠻夷不通中原之言語,其民怎麼會知道我大隋陛下的恩德?」來護兒強忍著肚子里的怒氣,大聲反問了一句。

「教化,由此可見教化之重要!唯將古聖之言,奉為天下至尊。深推之,廣行之,如是不超十年,則化外之地亦為中原……」秘書學士陸德明早有準備,接過孔穎達的話,繼續傳播聖人的教義。

「放你奶奶的狗屁!」宇文述可沒有來護兒那麼好的涵養,他霸道慣了,縱使在楊廣面前也不會有所收斂。「若是教化重要,怎麼不見你二人去教化楊玄感。他可是最喜歡你們這一套的,怎麼陛下在前方作戰,他在背後捅刀子?」

大隋先帝不喜歡儒生的為人,因此儒學在楊廣即位之前對朝政的影響甚微。楊廣即位後,為了彰顯自己博學多才的美名,修館興儒,於是儒者遠近皆至。孔穎達、陸德明二人便是其中翹楚。他們兩個不但深受楊廣賞識,而且和有才子之名的楊玄感、李密往來甚密。特別是孔穎達,因為鋒芒過盛得罪了其他儒生,差點被人刺殺,多虧了楊玄感挺身相救才逃過了一劫。後來楊玄感、李密二人造反,孔、陸等學士雖然沒受到追究,形象卻也大損。除了裴蘊偶爾還拿他們出來噹噹擦腳布外,其他臣子無論貪佞還是清廉,都不願與之為伍。

聽宇文述提起陳年舊事,很多早就看孔穎達、陸德明二人不順眼的大臣紛紛出言痛打落水狗。

「陸學士不是好談教化么,跟楊玄感交往那麼多年,你怎麼沒將其教化好!」

「孔學士不如隻身去東胡走一遭,親自去推行一下你的古聖先學!看他們會不會老拳相待!」眾人七嘴八舌,轉眼已經離題萬里之遙。只聽得御案後的楊廣臉色青黑,恨不得跳上前,每人掄一頓大嘴巴。

「陛下,臣彈劾宇文大人咆哮朝堂!」御史大夫見孔穎達等人支撐不住,只好親自出馬。

「陛下,臣彈劾裴氏兄弟妄言誤國!」宇文述什麼時候吃過虧,眼睛一瞪,嚇得裴蘊接連後退了好幾步。

眼看幾位重臣就要當著自己的面吵起來,楊廣只好暫時壓住心頭的怒火。「好了,好了,都給朕靜一靜。哪位將軍出塞了?誰給他下的令?目前到了哪裡?勝負如何?你們誰知道,速速奏來!」

「這個!」群臣面面相覷。被圍在孤城中一個多月,外面到底發生了哪些事情他們根本不清楚。即便是消息最為靈通的裴氏兄弟和虞世基,也只是從阿史那骨托魯的使臣口中隱約打聽到虎賁大將軍羅藝兵出盧龍塞的流言。具體這支人馬到了哪,給突厥人製造了多大打擊,突厥人自己也不清楚,更甭說販賣二手消息的虞大人和裴大人了。

「原來你們什麼也不知道!」楊廣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冷笑著說道。「我還當諸位愛卿為國而謀呢,原來都是些義氣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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