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百零八章 肱股(三)

「陛下!」虞世基、文刖等人同時喊了起來。外邊風雪正大,他們擔心楊廣被冷風吹傷身體。

「出去!」楊廣沒有回頭,低低地喝了一聲。

「陛下息怒,臣,臣等一定儘力將此事處理好,請陛下寬心。」虞世基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再次低聲乞求。他知道自己沒有裴矩那樣的謀劃之才,也不像宇文述那樣知兵善戰,能在皇帝身邊行走這麼多年,憑的全是過人的記憶力和皇帝的信任。一旦皇帝的信任沒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了頭。

「出去,滾,你們全出去,全給我滾!」楊廣雙手扶著窗框,大聲咆哮。太監、侍衛、大臣,所有人都嚇得如受驚的老鼠般狼狽而逃。瞬間之間,臨時征做行宮的屋子裡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低聲喘息著,就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

外邊的雪下得很急,濕冷的夜風如同刀子一般割向人的臉。楊廣不躲,不閃,盡情地享受著這鋼刀刮骨般的寒意。片刻後,他喘息著回過頭來,弓著身體走到書案邊,一揮手,將所有奏摺掃落在地,又一抬腳,踢飛了檀木做的書案。

這位曾經指揮數十萬大軍作戰的皇帝很有力氣,被他踢飛的檀木書案在半空中畫了一道弧線,撞在了包裹著綾羅的牆壁上,一分為二。楊廣卻還不甘心,追過去,用腳尖將半截書案甩起來,摔到另一側牆壁上。再摔,再踢,直到將整個書案恢複成一堆原始的木材,他終於累了,雙手抱著膝蓋蹲到了炭盆旁,望著裡面跳動藍色的火焰,淚流滿面。

「一刀公公,陛下,陛下他……」屋門口,虞世基向老太監文刖作個了揖,試探著問。屋子內的「乒乒乓乓」聲停止了,這說明皇帝陛下的怒氣已經散得差不多。沒弄清皇帝陛下到底想怎麼處理此事前,他不敢再胡亂去執行。

老太監文刖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作為回應。虞世基的嘴臉他實在看不慣,要不是這廝無能,大夥今晚也不用如此擔驚受怕。皇上的怒氣,你以為如此容易平息么。他有時候不追究一些人的責任,是因為他不想計較。而就是這些他不想計較的人,卻恃寵而驕,一次次讓陛下失望。

在文刖眼裡,楊廣的就像一塊著了火的冰。熱烈的那一面感覺讓人如沐春風,甚至可以將人烤化。陰冷的一面卻令人不寒而慄。這種性格在爭奪皇位時很適合,因為他可以讓麾下人不惜效死,而敵對方和那些中間派則不得不考慮得罪他的後果。但用來治理國家,卻未必真的……

文刖不想在心裡詆毀這個從小跟自己一同長大的皇帝。楊廣對別人來說是個威嚴的帝王,對文刖來說,對方不但是帝王,而且是同伴,值得信任和維護的同伴。想到這,他嘆了口氣,又掃了一眼戰戰兢兢的虞世基和眾太監,伸手推開了面前虛掩的門。

「誰叫你進來的?出去!」楊廣快速地伸手抹了一把臉,低喝。

「我看看炭盆里是否還有炭,然後就走!」文刖慢慢走上前,腳步盡量放得輕緩,彷彿怕走路的聲音會嚇到了屋子裡的人。他先走到牆邊,躡手躡腳地關上窗戶。然後走到楊廣身側,蹲在白銀炭盆旁,用鍍了銀的鐵筷子將炭盆上的鏤花銀炭罩勾開,向裡邊看了看,低聲問道:「陛下希望火緩一些,還是急一些!」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盡量不去看楊廣的眼睛。任何一個成年的男子不願意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紅腫眼皮,在老太監文刖心裡,楊廣是一個皇帝,同時也是一個愛面子的男人。

「你隨便加,這點事情也來煩朕!」楊廣將身體向後挪了挪,懊惱地抱怨。善待自己身邊的人,這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好習慣。老太監文刖伺候了他三十多年,連「一刀」這個綽號都是他給取的。所以雖然此時心情依舊煩躁,楊廣卻不想再對文刖發一次火。

「陛下不說清楚自己想做什麼,我們這些打雜、跑腿的笨人,怎麼會懂得怎麼做。一不留神體會錯了陛下的心思,還不是又惹陛下生氣么?」文刖熟練地用銀鏟從金麻炭袋裡剷出了數塊半寸見方,大小整齊的香熏木炭,一邊往炭盆中加,一邊回應。

炭盆中立刻跳出了幾股金黃色的火苗,照得屋子內陡然一亮。然後,火苗又快速弱了下去,數道帶著香氣的煙霧緩緩升起來,擰成一個團,在屋子中慢慢彌散。

「你是在替他們說話了?姓虞的給了你什麼好處?」楊廣無神地眼睛快速亮了起來,隱隱有火光跳動。但很快,火光以炭盆中虛焰同樣的速度黯淡。一刀公公是個孤兒,世上沒有親人。如果問身邊哪個臣子最清廉,楊廣知道身邊這個老太監絕對可以當之無愧地排在第一位。多年來,連自己賜給他的財產他都縷縷拿去周濟別人,外臣的賄賂,此人當然更不會去收了。

文刖用銀筷子在木炭上扎了兩個眼,露出黑炭下的紅炭,然後又輕輕地將炭罩蓋了回去。「我只在乎陛下的心情,至於他們」他驕傲地向門外指了指,「不是我的主人,我伺侯不到!」

所有後宮內宦中,直接用「我」回話,是楊廣賜給文刖一個人的權力。老太監說起來順口順心,壓根不讓人覺得無禮。為自家辯解完了,他靜靜地坐在了楊廣身邊,與皇帝陛下一樣,雙手抱著膝蓋,望火。

「這死老頭子!」躲在門外偷聽的虞世基氣得直咬牙。他本以為一刀公公心軟,進屋給大夥求情去了,結果老頭子居然玩起了袖手旁觀的把戲。正當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般時,又聽見屋子裡傳來了楊廣的問話聲。

「依你之見,朕該怎麼做?」

「天啊,你終於開眼了。一刀公公唉,你再說幾句好話吧!」虞世基望著外間屋頭頂的天花板,喃喃祈禱。

也許是聽到了他的禱告聲,文刖沒有再保持沉默,想了想,笑著回答:「如果有人做事不合陛下的心思,陛下儘管將他奪了官爵,逐退便是。且不可氣壞了自己的身體,我是內宦,這外朝的事情,半點都不懂!」

「這老不死的老賊!」虞世基心中再度冒起了濃煙。滿朝文武,如果說誰最被陛下信任的話,排在虞世基前,就是文公公。此人平素為人和善,可今天出的這個主意,簡直是在落井下石。

奇怪的是,卻沒有人被石頭砸到。楊廣聽完文刖的話,非但沒有跳起來宣布將虞世基趕出朝廷,反而長嘆了一聲,懶懶地回答:「唉,換了誰還不是一個樣,還未必如這幾個讓朕順心呢。」

「謝天謝地!」虞世基猛然覺得心情一松,身體彷彿被抽去了筋骨般軟了下去。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動,耗盡了他的精神和體力。此刻危機終於解除,整個人立刻沒了支撐。

兩個和虞世基一樣緊張的侍衛手疾眼快,輕輕架住了他的肩膀。「多謝!」虞世基俯在對方耳邊,喃喃地道。他的目光順著門縫,又落在文刖公公的肩膀上。「此人很機智啊!」虞世基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在感激之外,又隱隱泛起了幾分妒意。

「既然陛下不準備處置任何人,為什麼要這樣生氣呢?」屋子內,坐在炭盆旁的文刖低聲問。

「對啊,朕為什麼如此生氣呢?」望著一點一點從木炭下滲出來的火光,楊廣奇怪地想。他記得當初自己的確沒打算處置宇文士及,也沒打算處置李旭。但後來御史大夫裴蘊和幾個言官們彈劾宇文士及弄權,居然把三支精兵都抓到了宇文家手中,自己就勃然大怒。然後,然後是吏部尚書牛弘和另外幾個言官為宇文述辯解,將李旭私放欽犯的過錯抖了出來。接著,接著的事情就亂了套,滿朝文武分成數派,互相指摘,沒一個是好人,沒做一件好事。幾天來,唯一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就是宇文述滅了洛陽附近最大的一夥反賊梁相國,繳獲了大筆賊臟。

當最近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如炭盆內的火焰一般漸漸清晰起來之後,楊廣覺得很泄氣。不值得,一切都不值得。雞毛蒜皮一點小事,扯來扯去就被無限放大。開始只是宇文述和李旭兩人有錯,自己已經以一個帝王的包容之心原諒了他們。但現在,兩個最初惹起麻煩的傢伙已經退到了幕後,卻有一群其他人走馬燈一般竄到自己面前。

「朕允許你替朕出出主意,先不管此事發生在外朝,還是內廷!」楊廣沉重地嘆了口氣,把雙腿張開,箕坐於炭盆前。他覺得太累了,簡直想趴在地上就此長眠不醒。滿朝文武,見識居然還不如一個太監。這樣的皇帝,讓自己如何能當得好!

「依照老奴之見,這是是非非,原本起於宇文老將軍和李小將軍之間,與他人並無干係!」文刖向門口望了一眼,然後轉過頭來,低聲說道。

「本來也沒別人什麼事情,想把水趟混的人太多!」楊廣點點頭,對文刖的分析表示贊同。

「那別人的對錯,陛下先暫且放一放。先把宇文老將軍和李小將軍的功過分開,該獎地方的獎,該罰的地方罰。功過相抵了則不獎不罰,倘若功過不抵……」

「則獎功懲過!」楊廣拍了拍地毯,大聲道。

「陛下聖明!」文刖及時地拍了一句馬屁。

「宇文述么,他為朕平了楊玄感,又滅了梁相國。運籌調度有方,的確居功緻偉!」楊廣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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