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百九十八章 歸途(十)

李子雄見宇文述的帥旗已經開始向自己這邊推進,心中愈發絕望。他帶兵多年,倒也懂得取捨。當即下令留一萬兵馬與宇文士及糾纏,其他人同時轉頭,從戰場西南角奪路而走。

這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旭子所帶騎兵人數只有對方十分之一,無力正面阻攔敵人逃走,只好將大部分叛軍放過去,然後銜尾追殺。李子雄卻是果斷,每當有騎兵追過來,便留千十人斷後。那些斷後者自知沒了活路,自然是死纏爛打,不倒下絕不罷休。如是糾纏了兩回,雄武營的弟兄們沒增加太多戰果,反而被傷了不少弟兄。幾個核心將領見得不償失,陸續都沒了戰意。找機會跟旭子請示了一下,草草收兵。

回營途中,不斷有各路府兵弟兄湊上來,跟騎兵們打聽他們沖陣過程,一張張臉上儘是佩服之意。原來大夥都聽說了右翼險些崩潰,虧了雄武營力挽狂瀾的事。那些右武侯、右御衛的將士們為了推脫罪責,支撐回顏面,自然把李子雄所部叛軍的戰鬥力誇大數倍。而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雄武營只出了五千騎兵就將其沖了個落花流水,其戰鬥力自然比叛軍又高出了十倍不止。照這樣推算下去,以雄武營精騎衡量大隋府兵,自然又是一個雄武營的弟兄們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的有趣結果。

當晚,宇文述在中軍大擺宴席,為將士們慶功。這回老傢伙卻不再替自己兒子胡吹大氣,而是非常客氣地請李旭坐到他身邊的位置。一群老將軍面前,旭子哪裡敢坐。連忙起身推辭,自稱不過是僥倖得手,其實沒什麼功勞。

「哪裡,哪裡,賢侄少年英雄,勇冠三軍。今日要不是你力挽狂瀾,我們幾個老傢伙的一世英名都要毀於李子雄那廝之手。」宇文述半邊臉堆滿笑容,半邊臉不斷抽搐,「所以這上首座位,賢侄當然坐得!」

「末將職位低微,偶爾建功,怎敢在諸位老前輩面前誇口!」換了一身武將常服的李旭抱拳,四下里做揖不止。「況且仗又不是我一個人打的,論功,恐怕大夥都比我這個新手多些。所以這上首,還請幾位老將軍坐。」他看了看門口,又笑著補充了一句,「末將還是坐在帳口罷了,那裡涼快,也剛好符合末將的身份!」

「你這小子,今天我們是論功勞排座位,又不是論官職。叫你坐你就坐,都是軍中男兒,何必婆婆媽媽!」見李旭推脫,一個官職僅次於宇文述,膚色偏黑的老將軍跳起來說道。

旭子記得這個人,昨日酒宴前,此人好像不怎麼買宇文士及的帳。「來老將軍抬愛,晚輩本不該矯情,但今日大勝,功勞全在將士們齊心協力。我不過盡自己職責罷了,實在不敢冒功!」

眾將軍見旭子甚會說話,心裡對他的印象大為好轉。先前他給大夥留下的印象僅僅是個出身貧賤,有勇無謀的莽夫。經歷今天一場惡戰,對其勇悍的一面,眾人印象更加深刻。對其機靈禮貌的一面,也慢慢有了一些認識。

大隋軍中雖然甚講究出身門第,但今天的雄武營的功勞是明擺著的,誰也不願意掩蓋了它,所以眾人陸續開口,以長者身份,勸李旭抓緊時間坐上首席。

「感謝大將軍!」「感謝前輩!」「感謝將軍」李旭頻頻拱手。此刻他心中一百二十分的得意,臉上偏偏還要做出一幅謙虛像。眾人之所以認為他有勇無謀,全是宇文述這老匹夫造的謠。所以大夥越是誇讚的厲害,他越是要表現得彬彬有禮。劉弘基曾經說過,禮節是文人的鎧甲。在官場上,越是彬彬有禮的人,越會給大夥留下涵養高深,家教優良的印象。旭子以前不是十分在意,如今,現實逼著他不得不把一些劉弘基教導的世俗手段拿出來應對。

「這小子絕不是個莽夫!」來護兒笑咪咪地站在旭子對面的矮几後,暗自評價。他雖然也是出身豪門,祖父、父輩都曾有過縣侯之位,但年少時曾經因為手刃仇人逃往他鄉避禍,結交了很多草莽英雄。所以對出身貧寒的人,來護兒並沒什麼成見。此刻聽李旭句句答得不卑不亢,對宇文述這個主帥既禮貌,又懂得保持距離,心中不覺對其好感大增。

「宇文將軍不知道又要算計人家什麼?」武賁郎將陳棱捏著個酒杯,饒有興趣地看席前的精彩「表演」。諸位老將軍之中,除了宇文述之外,他與旭子打交道最早。已經發現宇文述對少年人沒安什麼好心。但他的人生經歷坎坷,見識得人間冷暖頗多,因此處事的原則是寧願看熱鬧,也不亂趟混水。

「老匹夫彎子轉得倒是快,昨天眼中還只有自家的兒子。今天又擺出一幅折節下士的模樣來。」周法尚半傾著身體,眼神里充滿不屑。他一直不看好宇文述的指揮能力,特別是今天,如果不是宇文述老兒非要故弄虛玄擺什麼雁行大陣,說什麼「擊左則右應,擊右則左應,中軍相接,則左右齊攻之」,大夥也不至於靠一個年青人來救命。

眾人各懷心思,因此雖然表面上勸得客氣,暗地裡卻著實想看看李旭如何應對宇文述的「熱情」。宇文家的人向來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高,剛才那句「勇冠三軍,挽救大夥英名」的話,已經給少年人下了個不大不小圈套。而少年人也答得妙,提了所有人的功勞,就是不肯說宇文士及的調度有方。

「賢侄如果再不上坐,老夫只好把這個帥位讓給你了。反正老夫今天指揮調度無方,全靠將士們用命才保全了名聲!」宇文述見旭子一直推脫,裝出幅生氣的樣子,喝道。

「不敢,若不是大帥在,李子雄也不會剎羽而歸!」李旭再次拱手施禮,回應。

「哎呀,你這小子,真是麻煩!」來護兒見席前兩人僵持不下,從自己的座位後走出來,拉住李旭的手臂抱怨。「是老夫拉你入座的,這下怎麼都行了吧。」說完,他橫著走了幾步,強行將旭子按入宇文述身邊的矮几後。

「如此,晚輩恭敬不如從命!」李旭笑著坐直身軀,第三次向眾人行禮。這官場應酬可比衝鋒陷陣難得多,他心中暗想,感覺到背後汗已經開始向下滾,濕濕的,浸得幾處新舊傷口痒痒地疼。

一群武將喝慶功酒,少不得要提白天的戰況。大夥你一言,我一語,都說李子雄那廝雖然壞了良心,但著實帶兵有方。他麾下的六萬反賊無論是擔任阻截任務的死士還是衝擊右翼的主力,個個英勇強悍、訓練有素、裝備精良,若不是宇文老將軍指揮鎮定,小李將軍勇敢機智,今天這場惡仗可能要打到半夜才能見分曉。

叛軍身上表現出來的勇悍,李旭非常佩服,也理解對方為什麼那樣英勇。但說叛軍訓練有素,則未免過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至於裝備精良,更是八杆子打不著的瞎話。如果手持木棒,身穿布甲的叛軍也可以說是裝備精良,那武裝牙齒的大隋官軍,就可以說是個個手持神兵利器了。

但在這種場合,說實話未必是一種美德。旭子心裡納著悶,低頭繼續聽大夥吹噓。仔細聽了小半個時辰,才發現眾人說話很有條理,像事先編排好了般,先把叛軍誇個天花亂墜,把這次戰鬥誇得艱難無比。然後就開始說各自部屬的英勇了得,奮不顧身。特別是一些官職不太高的傢伙,吹得更是沒有邊界。而宇文述、來護兒等老將軍則微笑著傾聽,還不時補充上幾句,雖然話不多,卻句句總結在關鍵處。

「看來他們是準備向朝廷報功了!」旭子仔細想了想,終於明白了慶功酒的另一個作用。原來大夥坐在一起是為了統一口徑,以免到時候有人把牛皮吹破了,或者因為撈過了界而把別人的功勞安到自己頭上,引發不必要的爭端。

長了一回見識,旭子心中漸漸有了底。既然宇文述老賊開吹牛大會讓自己做上賓,看來今天的功勞他不會再蓄意侵奪去。正想著有人問到自己時,如何說話才不至於顯得太鶴立雞群,耳邊突然聽見有人提起了右翼的戰況。

原來直衝右翼的叛軍當中居然有三千重甲步兵當先鋒,五千弩手押後陣。奸詐狡猾的他們利用右武侯將軍對故人的友情,突然發動了襲擊。右武侯將軍趙孝才心存慈悲,本來想勸李子雄投降,卻被對方用冷箭的暗算,全憑親兵忠勇,才從亂軍之中揀了一條性命。

右武衛將士奮起反擊,右御衛將士英勇抵抗,只是敵軍勢大,又搶了先手,才導致右翼危急重重……

李旭側過頭去,想看看這場自己沒看到過的戰鬥「發生」在誰的口裡。不出所料,他看到右御衛將軍張瑾那張羞紅的老臉。

右御衛將軍張瑾在軍中算個老實人,不太會吹牛。但今天右武侯和右御衛兩軍皆潰,右武侯將軍趙孝才重傷在身,生死未卜。面對如此嚴峻的情況,不由得他不把敵軍吹得強一些。否則,大夥會被朝廷怪罪不說,陣亡的弟兄們也得不到撫恤。

看到李旭的目光向自己掃來,張瑾的臉紅得更是厲害。勉強編了幾個說得過去的借口,站起來,端著酒杯走到李旭面前。「如果不是小李將軍仗義,張瑾這條命就交代給李子雄老賊了。救命大恩不敢言謝,張某先干為敬!」

他態度這麼恭謹,弄得李旭反而非常不好意思。趕緊長身起立,雙手先捧起酒盞過額,再躬身回敬,「張將軍過謙了,敵軍勢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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