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百六十八章 浮沉(十二)

李旭知道眾將校畏懼什麼。韓世萼背後的家族雖然不如其他降敵將領背後的那樣強大,但韓世萼本人,卻是個早已名聲在外的青年才俊。據說此人在兵法方面的領悟能力和武技方面的造詣,在十多年前就得到過楚國公楊素的稱讚。這些年來由於天下太平,他雖然沒得到什麼單獨領兵的機會,但才名卻越傳越廣。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肯定,二十年後,待大隋老一輩將領陸續作古,韓世萼將繼承宇文述成為軍中第一人。其餘少年才俊,如來護兒的五子來弘、虎賁將軍羅藝等等,皆不足道。

旭子不相信韓世萼的用兵能力真的如傳說中那麼強。並且,對方的名氣越大,越令他心裡升起躍躍欲試的念頭。從軍之後,他已經接觸過一些有名望的貴胄子弟,如李建成、宇文士及等。經驗告訴他,這些人除了對官場風雲的洞察力敏銳一些外,其他方面,和自己差不多。他們也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方面,也有膽怯和失去冷靜的時候。面對危機時也會驚慌失措,冷汗直流,無論外在表現和內心感受,普通的什麼樣,他們也什麼樣。

「如果我在野戰中擊敗韓世萼!」李旭忍不住幻想,目光就像少年時在書院,總是希望取得比同門師兄更好的成績般熱烈。他不畏懼韓世萼的名頭,至於對方的家世,如果不是雄武營主動攻擊他,而是他帶著叛軍追殺過來,韓氏家族再不講理,也不能要求雄武營挨打不還手吧?

抱著這種心態,他帶領著雄武營瘋狂趕路。沿途每天都有人和戰馬支持不住掉隊,但剩下的士卒卻越來越精幹。開始長途奔襲的第六天傍晚,雄武營終於在一個名叫安陽的小縣城內停下了腳步。此地距離黎陽只有一百多里路,距離汲縣渡口也不到二百里。大軍的行蹤,已經無法繼續隱藏,所以李旭和宇文士及乾脆讓士兵們進入縣城,好好地養精蓄銳。

新一天到來後,雄武營分成兩部分。主力兵馬偃旗息鼓,沿安陽至黎陽的官道悄然行軍。另有三百多名身體狀態已經無法參加戰鬥的士兵由別將李安遠帶領,打著雄武營的旗號繼續向汲縣渡口趕路,擺出一幅即將攻取汲縣,切斷黃河南北兩岸叛軍聯繫的姿態。

當大軍經過湯陰縣時,宇文士及和李旭發現自己的疑兵之計實屬多此一舉。敵軍不會上當的原因不是由於其主將多聰明,而是自安陽致永濟渠之間的寬闊地域,除了幾個孤零零的堡寨和四門都用石塊塞起來的湯陰城外,基本上已經沒有了人煙。沒有人煙的地方,自然也不會有叛軍的斥候和細作在附近隱藏。大軍行動被泄漏的可能更是無從談起。

實際上,即便楊玄感真的在那些已經沒有人居住的村莊里埋伏下細作,那些人也分辯不出雄武營是官軍,還是響應楊玄感號召從附近趕往洛陽助戰的土匪。自從楊玄感在黎陽舉起了「義旗」後,河南諸郡隱藏在深山野嶺的土匪馬賊全都下了山。這些人打著「為天下解倒懸之急」的旗號,四下劫掠,逼良為盜。不到一個月,各自的隊伍就都膨脹了數十倍。其中規模最大者如韓相國部,人數已經達到十多萬。即便那些規模稍小些的,人馬數量也在一萬之上。

經歷連續數日的長途行軍,此刻李旭和宇文士及二人麾下的士卒還有五千出頭。比起橫行鄉里的土匪流寇的規模來,他們簡直就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小馬賊。外表上,這夥人除了戰馬的數量多一些外,也的確看不出與流寇有什麼區別。特別是身上那身髒兮兮的鎧甲,還沒有叛軍身上的帆布甲光鮮。附近規模大一點的綹子發了財都知道弄些錦緞來,給頭目們做件乾淨整齊的綿甲、戰袍,而這些叫化子般邋遢的騎兵,卻自稱是大隋官軍,問天下誰人敢信。

李家集、蔣家寨、周家莊,先後有三四個結寨自守的村落看到雄武營後就點起了報警的狼煙。他們把官軍當成了土匪,用長弓大弩遠遠地問候。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湯陰縣,見到雄武營靠近城牆,該縣縣令先是命人向城外射了一通亂箭。然後親自登上城樓,請教前來打劫的好漢們需要多少孝敬才肯離開,如果數量合適的話,湯陰縣令願意出自己的家產為百姓謀條活路。如果數量太多,湯陰縣就寧願戰到最後一個男人倒下。

李旭和宇文士及也沒時間跟這些人解釋,帶著弟兄們繞城而過。在湯陰縣東南五里外,眾人穿過橫跨永濟渠的浮橋,轉道向南。

「見過糟蹋東西的,沒見過這麼糟蹋的!」張秀嘟嘟囔囔,將數日前周大牛描述上谷郡百姓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周大牛。他這樣說倒不是因為小肚雞腸,黎陽附近的風貌確已經不像人間。如果把上谷郡麥子熟了沒人收的景象稱作凄涼的話,黎陽周圍地區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到處是被踐踏成荒地的農田,到處是被焚毀的房屋。有些瓦片和磚牆還呈青黑色,彷彿大火剛剛被雨水澆滅後不久。有些土坯卻已經被風雨弄酥了,斷裂處又長出茸茸的新綠來。

「我,我們汝南郡的土比這肥,人,人也比這心善,也比這的人愛惜糧食!」周大牛臉紅脖子粗地替自己的家鄉人辯解,「不信你問小六,他就住我家隔壁,知道我們汝南人的秉性!」

他把頭轉向同伴求援,素來與他交好的錢小六卻不肯再為大牛打馬虎眼。南岸各地的亂兵比北岸各地還多,據晚上在中軍帳外偷聽來的消息,韓相國的隊伍已經攻取了陽武、原武、封丘等地,眼下正奉楊玄感的將令攻取襄城。襄城附近土匪流寇紛紛響應,焚毀村寨無數。而汝南距離襄城不過百里,楊相國的兵馬雖然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可殺人和燒房子也是他們眼中天道的一部分。

「反正我們汝南人就是心好!地方也富庶!」周大牛無奈又焦急地低吼。叛軍們做的事情和雄武營在遼東對高句麗人做下的事情一摸一樣。都是肆無忌憚地破壞,所過之處,唯剩焦土。周大牛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已經變成了什麼模樣,他忽然發現自己十分渴望戰鬥。不是為了建功立業,也不是為了炫耀。

他想讓自己的家鄉恢複安寧。雖然安寧的日子裡,大多數人都過者飢一頓,飽一頓的窘迫日子。但至少大多數人能夠活著,不像現在這樣無處容身。周大牛迫切地向被弟兄們圍在中間的主將看去,從對方眼中,他看到了同樣的焦急和憤怒。

李旭的眼睛早就急成了血紅色。在遼東縱兵破壞時,他心中沒有任何負擔,甚至帶有某種復仇的快意。而此刻看到楊玄感的叛軍以同樣手段對待自己的同胞,他不覺出離了憤怒。

「夫子會不會已經死在亂軍中了?」這個想法令李旭心中一個勁兒地冒煙。如果夫子在楊玄感身邊,他應該不允許眼下的慘劇發生。在旭子的記憶中,授業恩師楊夫子是個善良且具有同情心的智者。有他輔佐,楊玄感應變不會殘害百姓才對。可事實不像他猜測得那樣簡單,號稱要「解民倒懸」的楊玄感殺起自己的同胞來,並不比殺外寇來得手軟。如果他們殺人的原因是為了奪取補給,這種罪惡還可以原諒。但事實上,黎陽倉里的糧食夠亂軍吃上好幾年,叛軍對周圍村寨的洗劫,純粹是為了發泄!

亂兵如匪,旭子深刻地體會到了古人用詞的準確。自從過了永濟渠,空氣中就一直瀰漫著或濃或淡的惡臭味道。他清楚這種味道的來源,去年前往馬砦水送糧時,那些被高句麗人壘城骨寶塔的人頭上就散發著類似的味道。

這種味道一次次衝撞著他的理智,幾度將手伸向黑刀,他又強忍著怒火將手扯開。距離叛軍的老巢已經很近了,將士們不能再像前幾天那樣急行軍。他們需要慢慢前行,在行軍途中恢複近日來消耗掉的體力。

「理由都會很動聽,包括搶劫和殺人!」宇文士及儘力用平和的語言安撫主將的情緒。他也被楊玄感的作為驚呆了,雖然那些百姓在他這種世家出身的子弟眼中賤若螻蟻。可如果螻蟻們如果都死絕了,接下來要餓死的就是蟻王、蟻后和蟻兵。同一個螞蟻窩遭了災,大夥誰都跑不掉。

「希望他們將來有勇氣面對自己造的孽!」李旭喃喃地回了一句。他不想再為生擒某些人或陣斬某些人再費心思了。除了恩師楊夫子外,這些人都該死。不管他們是誰的兒子,家族曾經為大隋立下過什麼功勞。

就在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要被怒火燒焦了的時候,在距離目的地五里左右,斥候發現了敵軍的旌旗。

「嗚——嗚——嗚!」警報聲接連從遠方傳來,旭子帶住了戰馬,右手握住了渴血已久的黑刀。

嗚嗚嗚,警報聲越來越急,折磨著人的精神。派往前方的斥候陸續跑了回來,除了校尉李孟嘗直接沖向中軍外,其他人都遠遠地避開本軍正面,打馬向側翼繞去。跟在斥候帶起的煙塵後,是一股巨大的煙柱,遮天蔽日。

「敵軍出城迎戰,大概三萬餘人,打得是黎陽郡守的旗號,基本全是步卒,有少量戰馬,不到百匹!」李孟嘗氣喘吁吁地彙報。在斥候頭領這個位置上,他做得非常盡職。李旭點點頭,示意他已經完成了任務。然後把黑刀高高地舉了起來,斜指向前:「搶站前方那個斜坡,向左前方攻擊陣形!」

「將軍有令,搶戰前方那個斜坡,向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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