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大風歌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出柙(五)

五娃子張秀是個敢想敢幹的人,從上谷郡啟程之後,沿途中他就開始向表弟灌輸對待女人的手段。只是旭子好像對此不太感興趣,每當張秀說到興高采烈處突然停下來的時候,發現表弟總是沉默地看著遠方。

非常令人失望的沉默。女人在軍中一直是個很能勾起人談興的話題,無論懂與不懂,說得對與錯,只要有人肯接茬,大夥就可以在爭論中交流一個晚上。但李旭總是不置可否,張秀就很難一個人把話題繼續下去。對方的樣子就像一個固執的將軍,無論你如何給他出謀劃策,他不說你對,也不說你錯,依舊按照自己的固定思路去陷陣衝鋒。

這種態度未免太傷人自尊,嘗試了幾次後,張秀在絕望中放棄了努力。他順著李旭的目光向遠方望去,只見平整開闊的田野間到處長滿綠幽幽的植物,一些粗手笨腳的農婦正弓著腰,不知道在田裡拔著什麼。田壟間,是她們沒有人照管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泥土裡面打滾,有的則在大聲叫喊著追逐匆匆飛過的蝴蝶。

「好多韭菜啊,他們種這麼多韭菜賣給誰?」張秀猛然想起一個怪異的問題,衝口問道。

「麥子!」李旭的回答簡短而有力,一下子把張秀砸了個大紅臉。

原地楞了好一會兒,五娃子張秀才拍打著坐騎追上前。「古語笑人麥椒不分,好像就是說得我這種!」他訕訕地笑著,解釋。「我以前就看過放在倉里的麥子,地里長的什麼樣,真的第一次注意!」

「高句麗人也種麥子,去年向回殺時,我們放火燒了很多!不知道這個冬天,他們有沒有飯吃!」李旭沒有回頭,自顧幽幽地說道。

聽了這話,張秀就忍不住想笑表弟迂腐。三十萬弟兄都讓人給堆佛塔了,還管對方是否有飯吃!在他眼裡,高句麗人就是未開化的蠻族,茹毛飲血的禽獸,沒吃的正好,餓死倒省得大軍費力氣征討。

沒等張秀斟酌著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李旭的自言自語又傳入了他的耳朵。「如果每年都派人過去燒一次,估計用不了三年,高句麗就該亡國了吧!」

「啊!」張秀被驚得目瞪口呆。一直以來,表弟在他心中都是個很忠厚,略微有些笨,但運氣比較好的鄰家男孩模樣。他從沒想到對方的心腸突然會變得這麼狠,比高句麗人還歹毒。仔細看看李旭那張方正剛毅的臉,五娃子知道表弟不是再開玩笑。突然間,他覺得脊背後有些涼,一股冷嗖嗖的風從脖子後鑽進來,沿脊柱一直衝到馬鞍上。

「抓緊時間走吧,別耽誤了出征!」李旭渾然沒意識到自己嚇住了對方,看了看臉色有些不太正常的張五娃,低聲吩咐。

「哎,哎!」張五娃連聲答應著,策馬與李旭並絡。剛剛趕上,又忍不住拉了拉韁繩,讓自己的坐騎和黑風保持數尺距離,「你那馬性子太烈!」他訕訕地解釋,「我這馬有些怕它!讓它們離開點兒,省得,省得……」

「隨便你!」李旭毫不在意地回答,側過頭去接茬看他的風景。已經快三月了,田埂邊的野花紅紅白白,趕趟兒般開得熱鬧。半空中,大片大片的榆錢被風吹落,紛紛揚揚的,彷彿在下一場大雪。

『表弟變了!』五娃子望著榆錢飛舞環繞著的同齡少年,默默地想道。這個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也沒注意到。反正,現在表弟的行為和去年夏天時大不相同。去年夏天時候,他令人感到親切,自在。而現在,他身上卻時不時散發出股冰一樣的寒氣。

應該是從遼東殺回來之後吧!張五娃在心中如是推測。被接入軍營後,旭子從來沒提過要給弟兄們復仇的話,也沒和其他人一道罵過下令放火的衛文升將軍懦弱怯戰。他很平靜,甚至沒有抱怨過建成世子為什麼保不住浮橋。他在養好了傷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借劉弘基將軍之手重整了虎翼營。並且把所有跟他一道活著回來的弟兄都升做了軍官,還順帶給表兄謀了一個隊正的職位。

反正,跟著他我不吃虧!五娃子張秀暗自嘀咕。學著李旭的樣子,四下觀賞風景。田間幹活的以女人們居多,很少有男人露面。沒辦法,邊民以吃苦耐勞為名,大戰在即,每個郡都需要勞力運糧。

經過盧龍塞的時候,二人遇到一夥前去遼東覓取功名的驍果。帶隊的是一個破敗的大戶子弟,姓周,長得十分粗壯。從這些人的戰馬和兵器上,五娃子張秀就斷定他們兜里沒多少盤纏。可此人卻偏偏自稱周公之後,言談舉止頗為狂傲。見李旭和張五娃只有二人,便湊上來邀請同行,才走了不到兩里,又開始試探起二人的底細。

「你們兩個去從軍,還是去應募驍果?」周姓子弟擺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態,大咧咧地問道。

「我們是護糧隊的,接到軍書,奉命去懷遠鎮報到!」五娃子張秀難得不囂張了一回,匆匆答了一句,策馬追上李旭的步伐。

「護糧,那有什麼出息,不如跟我一同到左翊衛,我有個親戚在那做司馬,保證你們去了受照顧。」周姓子弟帶著幾個同夥追過來,擺出一幅施捨的模樣建議。

對方只有兩個人,卻帶了四匹馬,無論是拉行禮的馱馬和胯下的坐騎,都比自己騎的這匹神俊。特別是那個高大少年所乘的黑馬,行動之間透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傲然,就像一個天生的王者,讓其他馬匹不敢與之並行。

這地方山高皇帝遠,如果把對方的馬匹騙到手,去遼東取功名的機會就更多些。即便打了敗仗,有匹好馬也容易逃走!周姓潑皮轉著眼睛,開始打對方的主意。

「我們的名字已經入了軍冊,無法隨便更改。兄台美意,我等敬謝了!」張秀見到對方那幅貪婪的模樣,心中隱隱升起幾分不快。他本來就是個刺頭,只是當著表弟兼頂頭上司的面才有所收斂。如果不是李旭就在身邊,今日他肯定要擺出隊正的架勢來申飭這幾個冒失的傢伙。

「真的,只要這位小兄弟把馬讓給我,我出個合適的價錢,並且包他當上伙長!有我親戚幫忙,提升的機會很多!」周姓子弟毫不介意對方冷落,徑自追過來拉李旭的馬韁繩。

李旭抬了抬手,恰好用韁繩隔開了對方的手腕。周姓子弟楞了一下,再次伸手上前,李旭再抖韁繩,第二次將他的手腕撥到了旁邊。

「吆喝,小傢伙伸手不錯。要不,咱們過兩手?就賭胯下坐騎如何?你輸了,胯下黑馬歸我。我輸了,這匹千里馬歸你?」姓周的傢伙指了指自己騎的那匹已經看不出毛色的老馬,大言不慚地說道。

「讓開,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張秀被徹底激怒了,當了好些年惡少,今天他才發現原來世間還有比自己更可惡的人。

與周姓子弟同路的無賴少年見老大挽起了袖子,立刻四下圍攏了過來。這條大路行人不多,對方人單勢孤。搶了他們的馬匹和盤纏,大夥剛好去軍中做見面禮。

「你真的想比試么?」李旭突然開口,笑著向周姓潑皮問了一句。

「當然,就賭咱們的坐騎。老子這匹是千里追風駒,大宛良馬,在家只吃紅皮雞蛋,每天都有四個廚子伺候的。跟你賭胯下那匹小黑驢,是看你年齡小,不想占你便宜!」周姓潑皮大聲說道。李旭個頭較大,但看相貌不會超過十七歲。以他多年街道上欺負孤兒鰥老,從乞丐碗里搶錢積累起來的打架經驗,收拾這樣一個半大小子不在話下。

「我們四匹馬,賭你們六匹馬。愛賭就賭,不賭讓路!」張秀見李旭有和對方動手的心思,樂得看潑皮們的笑話,笑著在旁邊推波助瀾。

「你可不傻!」眾無賴兒郎們七嘴八舌地嚷嚷,「四匹賴馬賭我們的六匹良駒,怎麼不兩個人打我們六個!」

「那也行,比兵器還是比拳腳?」李旭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

「拳腳,不,兵器!」周姓無賴又是一愣,看看李旭的身板,猶豫著回答,「點,點到即止,大,大爺我可不想傷人性命!」

「隨你!」李旭低聲回答了兩個字,俯身從馱馬上摘下兵器包裹。那六個無賴見他開始擺弄兵器,也紛紛跳開去,在前方圍做半個圈子,慌不急待地拔出腰刀。

徐茂功送的黑槊有些長,李旭雖然看著它很溫馨,卻沒把握用它以一對六。猶豫了一下,他還是選擇了黑彎刀。張秀的武藝很平常,雙方如果正式開打,李旭必須保證在第一個回合內將對手鎮住。

李旭輕輕地從鞘里拔出了黑彎刀,內心中又遇到了那股久違的平靜。看了看持刀在手。躍躍欲試的張秀,他用左手輕輕地放鬆了馬韁繩,正欲策動坐騎,卻聽見對面傳來「噹啷」一聲,姓周的潑皮將手中兵器拋到了地上。

「您,您老說是懷遠鎮,懷遠鎮護糧軍的?」不顧周圍幾個潑皮驚詫的目光,周姓無賴陪著笑臉問道。

「是!」李旭點點頭,回答。

「您老姓李,木子李?」周姓無賴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李旭手中的彎刀,追問。這柄彎刀太古怪了,刀身比橫刀略長,且如草原彎刀般拉了個弧度,刀刃寬度是橫刀的兩倍有餘,據遼東還家的老兵們傳言,整個大軍只有一個人使這樣的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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