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功名誤 第一百零六章 國殤(五)

看著用生命搭設的浮橋在自己眼前落成,百萬將士歡聲雷動。

李旭所在的護糧軍人數雖然少,卻喊得比任何一路兵馬都激動。能混入護糧軍的,家中多少都有些門路,因而,這支隊伍中士兵識字的比例遠高於其他諸軍。讀書人的骨子裡向來都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浪漫,他們曾經無數次在古詩文中看到為鐵和血寫下的頌歌,今天,他們親眼目睹到真正的戰爭,雖然僅僅是個開頭,卻徹底顛覆了從書中得來的印象。

眼前這種場景,不能僅僅用悲壯來形容。用慘烈二字來概括,又顯得過於單薄。在兩軍將士的吶喊聲里,那紅色的血水、螻蟻般消失在眼前的生命,讓人心中充滿了敬畏,對上天諸神的敬畏,對命運與殺戮的敬畏。

一上午時間,護糧軍中的公子哥們不知疲勞地在岸邊搖旗吶喊。他們能看見同伴一張張被嚇得失去血色的臉,也能聽見自己和他人的牙齒一直在不爭氣的碰撞,甚至能感覺到旁邊人的大腿和身體在不停地顫抖。雖然附近呼嘯的鐵弩破空聲讓他們幾度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在這一刻,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卻沒有想到逃命。的確,他們都是之中大多數人托關係混入護糧軍中,就是為了避免走上戰場。但在浮橋落成的那一瞬間,如果有人下一聲命令,他們會拔出兵器,毫不猶豫地沖向對岸。

左武衛、左翊衛和左屯衛三支先鋒同時啟動,逆著撤下浮橋的人流,衝上了遼河東岸。過了岸的府兵們在低級將校的組織下,快速整隊。重甲兵、刀盾手靠前,長槍兵、輕甲兵居中,弓箭手墜後,一個個小的方陣快速在河對岸成型。

高句麗人如憤怒的蝗蟲般涌了過來,鋪天蓋地。他們試圖搶佔河灘,將剛剛上岸的隋軍壓進冷水裡去。府兵們建立起來的方陣則如磐石般巍然不懂,不但將高句麗人的攻擊一次次撞得粉碎,還不斷將陣地向橋頭兩側延伸,為後續過河的弟兄們騰出足夠的空間落腳。過午的陽光正烈,照得河面鮮紅猶如火焰,無數府兵將士則穿過燃燒的河流,用自己的血或敵人的血,為照亮的天空的紅色再加上濃重的一筆。

「錢將軍,看那,錢將軍過去了!」一個略帶稚嫩的聲音在李旭耳邊響起。他側過頭,看見是唐公家的二郎世民在大喊大叫。在李旭跟隨左武衛武賁郎將錢士雄煉武時,李世民曾經在旁邊偷招,因此,他非常熟悉錢士雄愛惜如羽毛般的那身銀甲。

李旭只是匆匆掃了李世民一眼,就把目光移回了河對岸。過橋的士兵太多,他的視線總是被聳動的人頭所遮擋。但戰場上所有的場景幾乎相同,目光在某一處被阻擋後,轉到下一處看到的是同樣的壯烈景象。

這是與草原部落之間廝殺不可同日而語的宏大余慘烈。與其相比,李旭兩年來參加的所有戰鬥,包括在徐大眼調度下擊破索頭奚部老巢的那一次,激烈程度都不及眼前戰鬥的十分之一。至於在回中原途中所參與的馬賊與突厥狼騎的血戰,與河對岸的戰鬥相比更簡直是小孩子玩泥巴,根本不值得一提。

李旭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也感受到自己幾乎跳出嗓子的心臟。他感到渾身上下被風吹的僵硬,流淌在血管里的血卻如同被點燃了般灼燒得他全身發痛。除了啞著嗓子吶喊助威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過河的壯士們做些什麼。但很快,吶喊助威也變成了奢侈,他的嗓子突然間啞了下去,發出的聲音猶如破鑼。

錢世雄將軍的身影又出現在他視線內,戰馬已經被敵人用亂矛戳死,馬上將軍變成了步下武士,卻絲毫沒影響他的行動。只見他長槊一揮,周圍彷彿就多了一塊空隙,然後再一掃,空隙瞬間增大,身後的大隋府兵快速把將軍衝出來的空隙補滿,將高句麗人向遠處擠去。

李旭看不清楚多少人倒在錢士雄的長槊下,只看到對方那身銀甲慢慢變成了粉紅色。然後,他看見長槊斷裂,被錢士雄順手拋入敵軍陣中,刺員高麗武將落馬。接著,他看見錢士雄手提一把橫刀,如入無人之境。

高句麗人頂不住了,李旭非常高興地想。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把自己當作了過河士兵中的一員,分外渴望奪取戰鬥的勝利。然而,在目光偏移的剎那,他突然感覺到了萬分的恐懼。

「啊!」很多在河西岸列隊待發的大隋將士都發出了一聲驚叫,然後,河畔一片死寂。在寂靜如死的河面上,數艘吃水極深,冒著濃煙的火船順著洪流沖了下來。

「砰!」撞擊聲如重鎚般砸在所有人的心頭,連鼓手敲出的節律都為之停滯了一下。緊接著,最上游那座剛剛搭起沒多久的浮橋被火船撞散,正在過河的士兵們如下餃子般噼里啪啦落入了紅色的河流中。

被前面幾艘船擋住去路,第二梯隊的火船速度減慢,卻如獵獵燃燒著,如即將倒塌的廣廈般向第二道浮橋壓去。無法避免的災難面前,沒有人還能保持鎮靜。第二座浮橋上的府兵們互相推搡著,慘呼著,試圖避免死亡的命運,但火船依舊順著水流,徐徐地向他們撞過來。

前方的士兵努力向後退,後方的士兵卻來不及為他們讓開足夠的空間,無數人在火船撞到浮橋之前已經落水,無數人被自己的袍澤踩在腳下,還有無數人眼睜睜地看著烈火沖向自己。

這一切,不過是數息之間發生的事,岸上的人卻感覺如幾萬年光陰流過一樣漫長。火船燒毀了第二道浮橋,自身也傾覆了大半。卻依然有五、六艘被水流帶著,無可避免地沖向第三道浮橋。

遼河東岸,已經呈獻敗勢的高句麗人突然來了勇氣,吶喊著向府兵們發動了反擊。遠方的樹林里,土丘後,數以萬計的高句麗伏兵冒出頭,提著彎刀、長矛、弓箭、鐵叉,一群烏鴉般將已經過了河的府兵們吞沒。

藉助第三座浮橋渡河的是左武衛將士,第一波衝過遼水,踏上高句麗控制土地的也是他們。眼看著其他兩座浮橋上發生的慘劇,正在渡河的將士們慌了神。互相推搡著試圖退回西岸,整個隊伍卻無法移動分毫。

死亡的火焰一步步沿著血紅的河水迫近,岸上的百萬將士中已經有大半人閉上了雙眼。今天的失敗已經不可避免,雖然在數息之前,大夥還曾嗅到勝利的滋味。但對方的守將老謀深算,誘敵、燒橋、反攻,所有動作無一被掐拿的恰到好處。在火船出現的剎那間,已經過河的那數千將士和第三座浮橋上的數百名左武衛士兵的命運已經寫好,縱使孫吳重生,也無法改變這種凄慘的結局。

有人已經在失聲痛哭,為河對岸血戰與河水中掙扎的袍澤哀慟。有人則瞪大了悲傷的雙眼,目送第三座浮橋上的弟兄們走完其生命的最後一程。突然,他們看到第三座浮橋上,麥鐵杖老將軍正在振臂高呼。哭聲中,沒人聽見他喊什麼,卻發現浮橋上的人群突然一靜,緊接著,橋前方的士兵們高舉著兵器,吶喊著向對岸,向死亡衝去。

「弟兄們,一樣是死,戰死到對岸上去!」第三座浮橋上,亂成一團的左武衛將士聽見他們的老將軍如是喊。接著,就看見老將軍跳下戰馬,拎著他賴以成名的那根鐵杖,從浮橋上一躍而下。

岸邊高高濺起一團水花,將老人的身影吞沒。水花散盡,高大的身軀又呈獻在眾人面前。冰冷的河水一直沒到麥鐵杖腰際,無數人在河西呼喊著老將軍的名字,他卻沒有回頭,揮舞著鐵杖,招喚著在橋上彷徨和於水中掙扎的士卒,召喚他們一同去東岸赴死。

橋即將被撞斷,水深不可回頭,等死,死於國事可乎?將士們吶喊著,一個接一個跳下浮橋,跟在麥鐵杖身後,衝上對岸。河岸邊,正在試圖回頭向橋上擠的潰兵們楞了一下,緊跟著,大夥一同聚攏在麥鐵杖身後,吶喊著沖向被敵人圍在中央,孤立無援的袍澤。

麥鐵杖不知道橋什麼時候被船撞斷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士兵跟著他沖向了敵群。從跳下水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沒有回頭。把一聲功業和無數秘密,統統拋在了腦後。

一個高句麗渠帥帶著小隊騎兵沖了過來,試圖將這股最後的府兵衝散。麥鐵杖迎上去,手起杖落,高句麗渠帥連同他的戰馬一同散了架。剩下的高句麗人試圖為主將報仇,被府兵們七手八腳剁下了坐騎。

有人拉來一匹劣馬,麥鐵杖跳了上去,揮杖繼續前沖。鷹揚郎將孟金叉帶著小隊府兵緊緊跟在老將軍馬後,像十幾年來一樣,親自為主帥擋箭撥刀。又一隊高句麗人沖了上來,為首的將軍試圖利用戰馬的速度將麥鐵杖刺下坐騎,長槊刺來,卻被麥鐵杖側身抓在了手中。接著,一根鐵杖橫掃,將高句麗人掃落塵埃。

血如霧一樣在戰馬周圍散開,染紅了老將軍的白髮。已經多長時間沒這樣痛快的廝殺過了,麥鐵杖記不清楚。他只記得自己好像十六歲、或者十七歲,就被逼當了山賊,跟在大當家身後打家劫舍。

大當家是個好人,每次搶來的東西他總是跟大夥平分,偶爾他還會將一部分戰利品饋贈給山寨附近的窮困百姓。但百姓們依然不喜歡他,當官府來剿時,平素受過饋贈的百姓們領著官軍從小路抄上了山寨。

大當家戰死,麥鐵杖記得自己被俘虜,然後被廣州刺史歐陽頠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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