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十九章 曠野(十)

秋末冬初,正是草原大肆淘汰牲口的季節,肉不值錢。所以平素總有人拿著帶了大塊瘦肉的骨頭,到商販們寄宿的氈包群中來看小狼甘羅。有了充足了食物,甘羅的身體漸漸發育出了狼形。銀灰色的絨毛之間也開始長出些粗大光滑的硬豪來,雖然還很稀落,但是一根根白里透亮,如純銀打就的一般耀眼。

月亮已經從草叢中爬出來,如水月光照在狼豪身上,愈發襯托出甘羅的毛色。它閃電般在氈包間穿梭,跑得高興,卻嚇得牧民們的坐騎腿腳發軟,唏溜溜直打響鼻。而此刻坐騎的主人們正圍攏在一個個剛剛燃起的火堆旁飲酒狂歡,聽見馬嘶聲,紛紛回頭,剛好看到甘羅御風而馳的英姿。

霫族人受突厥文化影響很深,視狼為草原上的王者。突厥諸部中最尊貴的阿史那氏的羊毛大纛上繡的就是一頭金狼。所以,很多牧人來蘇啜部的心愿之一就是在買賣貨物的同時順道看一看信使口中所說的銀狼,沾一下這明月之子的福氣。此刻在月光下見了甘羅那一身銀子般的毛色,眾牧人不但不為其驚擾了自己的坐騎而發怒,反倒大聲地喝起彩來。

小狼甘羅從未睜眼時就跟著李旭,對人類的聲音早已習慣。聽見了眾人喝彩,也不懼怕,偶爾還停下來向聲音來源處看上兩眼,隨即又張開四條腿快速追著李旭遠去。眾牧人見它顧盼之間甚有王者之姿,更是羨慕異常,紛紛說有銀狼光臨,蘇啜部必然年年六畜興旺。坐在一旁陪同客人飲酒的蘇啜部牧人則帶著滿心的歡喜接受其他各部同胞的道賀,彷彿甘羅真的是降生於他們部落而不是由商販帶來的一般。

李旭心疼甘羅,跑了沒多遠便帶住了坐騎,把甘羅拎上馬,抱在了懷中。第一次以這麼快的速度撒腿飛奔,小狼也的確有些累了,坐在主人的懷中伸出紅紅的舌頭,隨著胸口的起伏不斷地喘著粗氣。這憨態可掬的樣子更加惹人憐愛,一人一狼剛進入上次蘇啜部招待商販們用的中央大帳,立刻成了眾目關注所在。

蘇啜西爾早以從晴姨派來的女奴嘴裡知道李旭來遲的原因,所以一直和各部長老在耐心等待。眾長老見果真有一頭銀灰色的野狼被人所養,又驚又羨,紛紛湊上前撫摩狼毛以求好運。有李旭在,甘羅雖然極不情願,不住伸爪子蹬腿,也只好收斂起野性,任由長老們的黑手在自己頭上摸來摸去。熱鬧了好一陣子,長老們才想起大夥是為了赴宴而來,紛紛向主人告罪。此地主人蘇啜西爾也不著惱,笑著拍拍手,吩咐部眾上酒上菜。

霫族人菜色簡單,依舊是上次招待九叔等人同樣的水煮全羊。李旭年齡依舊是座中最小,所以長老把第一塊羊背肉還是切給了他。有了上一次的演練,李旭早已對一切習俗爛熟於心。恭敬地切羊回敬,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的霫族少年般,把所有自己應該做的禮儀做了個足。

其他諸部長老見到此景,心中的驚詫不亞於第一眼看到了甘羅。都暗道眼前魁梧少年恐怕是長生天特意賜下來給蘇啜部的,否則怎麼會對霫族禮節這般熟悉。

開吃之前,照例由娥茹和陶闊脫絲帶著一隊少女上前為客人唱祝酒歌。李旭這回有了經驗,接過陶闊脫絲舉來的銅碗不再一飲而盡,而是換了眾人相同的姿勢小口慢品,邊品邊仔細聽那祝酒辭。

聽了半晌,他也沒聽懂幾個突厥字。一不留神,手中的銅碗卻又見了底。藍衫少女的眼中跳出一縷輕笑,一邊唱著,一邊接了李旭手中的銅碗,再次為他斟滿。李旭被她笑得心裡發慌,第二碗的節奏沒控制住,歌聲尚未停歇,碗中卻又沒了酒。藍衫少女見他喝得甘甜,臉上笑意更濃,也不勸阻,繼續給他把酒碗斟滿。這回李旭終於控制好了節拍,待到歌聲縈縈擾擾散盡,才意猶未盡地將學著霫族人的樣子碗口朝下而放,照例是一滴沒有落下。

馬酒不濃,勁頭卻狠霸道。即便是霫族壯漢,在不佐菜的情況下連喝三碗,腳步也會虛浮。而李旭自幼喝著舅舅張寶生密釀的酒漿長大,那酒經過幾番收水,勁力尚在馬之上。所以三碗馬奶落肚,他根本不會有什麼醉意。況且年青人臉兒嫩,無意有心之間他總想著於少女面前逞英雄。如是一來,更是不會把熏然之態寫在臉上。

自從九叔等人入得帳後,諸部長老的目光就幾乎沒在小狼身上離開過。看到小狼,必然就會看到小狼身邊的李旭。見他喝酒猶如飲水,乍舌不止。連同看向蘇啜部族長的目光,也隨著增加了幾分敬佩。

沒等諸位長老的目光從李旭身上收回來,徐大眼的舉止又吸引了他們的視線。只見這個面帶微笑,舉止大方得體的英俊少男居然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個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裡邊還帶著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面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按照霫族傳統,一家人團聚時,座中輩分最小,年齡卻最大的後生晚輩要負責為所有人切肉。只要眾人面前任何一個盤子空著,他都不可以坐下進食。此禮乃是霫族酒席中的末節,普通宴會根本沒人注意。況且霫人聚會,座中人數太多,如果認真去執行此禮,切肉的人恐怕要餓著肚子堅持到最後。所以大夥都不去計較,天長日久,也就漸漸把這個傳統給忘記了。卻萬萬沒有料到,在一個外族少男身上又看到了這祖輩傳下來的禮數。

「哈哈,難得請到這麼多貴人來我部,真是讓蘇啜部的帳篷都開始放紅光。諸位長老請隨意,千萬不要客氣!」蘇啜西爾見到此景,心花怒放,率先端起了面前的餐盤。

恐怕是這少年誤打誤撞。諸部長老暗想,端起餐盤,風捲殘雲般將眼前肉塊吃盡。待他們逐一把餐盤放下,卻發現徐大眼手中的短刀,又按照餐盤放落的順序把新的肉塊送到了面前。

這恐怕就不是誤打誤撞了。諸長老借著相互敬酒的機會,用目光互相溝通。他們哪裡曉得,就在半柱香時間之前,徐大眼對此禮還一無所知。先前商販們與蘇啜部的酒席上,因為眾人根本不是一家,所以也沒人執著此禮。但是在方才眾人的目光被李旭喝酒豪爽姿態所吸引的關鍵時刻,娥茹把他父親的要求偷偷傳達給了徐大眼。

能做到部族長老位置上的都是些人精,近十年來,蘇啜部日日興旺發達的景象就在他們眼前明擺著。而作為各部族共同首領執失拔汗的本部,卻在一日日走下坡路。特別是最近三年來,執失拔年老失智,昏招百出,更讓霫族諸部在與周邊其他民族如諸奚、室韋、契丹人在游牧區域發生衝突時,縷縷吃虧。

畜牧民族的收益遠不如農耕民族穩定。部落在草場爭奪中吃了虧,往往就意味著牲畜量的減少。而牲畜量的減少,必然影響到對治下牧民的吸引力。長此以往,則意味著一個部落在草原上慢慢消亡。

執失拔不能為了眾部族的利益做主,各部落就不得不自己想辦法。而與強大的部落結成盟友,是諸部自保的關鍵手段之一。所以方圓數百里最強大的蘇啜部以商隊來臨之名邀請附近各部來交易,立刻讓許多活了近六十年的老鼻子嗅到了機會的味道。

「我們霫族諸部本來就是一家,彼此游牧的地域雖然有點遠,但誰也不能否認我們就是兄弟!」須臾沉默之後,舍脫部長老沙哥端起酒碗,向眾人邀請道。

「為流在我們體內的天鵝之血乾杯!」蘇啜西爾等的就是這句話,端起酒碗來,向客人們致敬。

「乾杯,為了白天鵝的後人能在草原上揮動翅膀!」坐在徐大眼附近,必識部長老那彌葉舉杯附和。

眾長老紛紛舉杯,一邊飲酒,一遍哼起了霫族人的古老歌謠。

「白天鵝揮動翅膀,世上就沒有它們飛不過去的高山。白天鵝排成人字,沒有風雨可以阻擋他們翱翔……」這些歌詞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了。今天猛然吟唱起來,卻讓許多年過半百的老人覺得心中熱血彭湃。

對於突厥語,徐大眼一句也不懂。但這並不妨礙他對眾人此刻神情的理解。有了那個身份神秘的晴姨在背後指點,蘇啜部在食物儲藏,皮革縫製技藝方面的進步很快。草原上食物和衣服就意味著人口,人口就意味著實力。本來就有了強大的實力為後盾,如今預示著好運的銀狼又突然隨著商隊在蘇啜部現身,這個機會不被蘇啜西爾抓住才怪。

李旭和孫九等人對突厥語懂得也有限,況且主人唱得是霫族古歌,根本與突厥語不搭界。看著眾長老唱得如醉如痴,特別是蘇啜部的長老唱著唱著居然老淚滿臉,心中亦被那蒼涼中帶著幾分雄壯的歌詞所感動,用手臂拍打著膝蓋跟著歌曲的節律哼哼起來。

有貴客捧場,眾霫人唱得更加賣力。反覆吟嘆了熟遍,方把歌聲停下。伺候在帳外的女子們再度入內把眾人的酒碗斟滿,不用主人舉碗,眾長老自己就幹了起來。

蘇啜西爾點點頭,用目光示意少女們留在席前為繼續為長老斟酒。娥茹和陶闊脫絲領命,帶著眾少女在客人們的身後席地而坐。每一個少女服侍一名貴客,見到酒碗空了立刻替他們斟滿。

「蘇啜西爾,你部,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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