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十七章 曠野(八)

霫人部落中,族長的地位尊崇無比,但族長的家卻絲毫不比普通族人家奢華。唯一能把蘇啜西爾家的氈包與其他族人區別開來的標誌是,在他家的十幾個氈包的外圍豎立著一圈沒塗過漆的木柵欄,而別人家的氈包群外則連柵欄都沒有。

兩個霫族少女和晴姨的氈包就在柵欄內,與族長蘇啜西爾家的其他未成年子女和一干妻子的氈包混在一處。所有的氈包都是用白色毛氈包裹,頂部鑲嵌了一片銀色綢緞。只是因為風吹日晒,那白氈和綢緞早已失去原有的光澤,變得白中泛黃,彷彿上面浮了一層塵土。

「最裡邊那個氈包就是晴姨住的,咱們偷偷溜進去,定能嚇她一大跳!」藍衫少女指著柵欄圍出的院落後排一個外表看上去相對乾淨些的氈包,拉起李旭的胳膊就向裡邊拽。

兩個少年卻說什麼不肯與她胡鬧,站在了柵欄外,請姐妹兩個先進去通稟。少女扯了幾次,見李旭和徐大眼無論如何不肯讓步,只好嘟著嘴巴,殃殃地去了。

這一去,卻是半柱香功夫才轉回來。藍衫少女自己覺得在客人面前失了顏面,有些不高興的解釋道:「晴姨可真羅嗦,又是派人稟報父親,又是命人刷洗茶具。那平日煮茶的銅壺,居然被她洗了三回……」

黃衫少女比妹妹性子沉穩,先向徐、李二人道了聲歉,然後制止兀自喋喋不休小妹,替主人邀請遠客入內用茶。

那晴姨雖然不是兩位少女的生母,論輩分卻是她母親的姐妹。所以徐、李二人進了氈包,即以中原人晚輩晉見長輩之禮問候。那屋中女子早已盛裝相待,猛然見了家鄉禮節,趕緊起身答謝。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嗓音卻漸漸啞了。

徐大眼偷偷相望,只見一個身穿漢家衣衫的站在自己與李旭面前。從膚色上看,該女子年齡應該還不到四十。只是兩鬢早已被霜染了,斑白中帶著幾分憔悴。

「二位貴客請上座,我這裡很少有客人來,所以不得不花些時間準備!」婦人調整了一下情緒,用略帶一些江南腔的中原話說道。

「是晚輩倉卒來打擾,還請長者見諒!」李旭和徐大眼再次拱手告罪,然後才按賓主次序落了座。若是在中原,他們這麼晚了來見一個中年婦人,對方肯定不肯准許入內。所以藍衫少女口中所說的麻煩,在徐、李二人眼中卻是再正常不過的禮節。雖然耽誤了些功夫,心中卻倍感親切。

少婦微微點頭,對少年人知書達理的行為以示嘉許。然後隨便問了幾句旅途是否勞頓以及在霫族部落住得是否習慣的客氣話,再次站起身,雙手捧出了兩個精緻的天青色磁瓶來。

兩個少女自從客人入帳後就不再說話,她們從來沒見過漢人之間賓主相見的禮節,乍看之下,大為好奇。待看到少婦取出從來不肯給人動的天青磁瓶,心中更是驚詫,兩雙大眼睛亮亮地瞪了溜圓。

此刻,被少婦事先擦洗得甑明瓦亮,盛了水放於木炭火之上的銅壺已經隱約有聲。少婦抱著磁瓶走過去,拎住半邊裙腳蹲了,然後把磁瓶於距離炭盆稍遠的地方擺正。接著又慢慢地站起來,從柜子上取了一柄非常乾淨的銀勺,在兩個磁瓶其中之一舀出小半勺雪花一樣白的精鹽,打開銅壺蓋子,輕輕放進了水裡。

「要煮茶么?」李旭心中暗自驚詫。自從進了氈帳,美艷少婦的一舉一動都給了非常舒適的感覺。如果把兩個少女比作草原上的湖水的話,眼前這個美艷少婦就是江南的一桿修竹,舉手投足,都可以用「落落大方,儀態萬千」八個字來概括。(注1)

迴轉身來,沖客人略帶歉意的笑笑,以示對方稍等。然後就把心思轉注於銅壺上。待壺中的水聲稍大,揭開壺蓋,用另一把銀勺撇凈水面上的細碎泡沫。接著,再次蓋住了銅壺。

頃刻之後,壺中水沸聲如落珠。美少婦再度掀開壺蓋,此番卻不撇水,而是用一把大銅勺將沸水舀出兩大勺來,倒入事先預備好的磁碗內。隨即,用一根竹夾子在水中輕輕攪拌,邊攪,邊用銀勺從另一根天青色瓷瓶內舀了些細如碎米般的茶末,緩緩投入沸水之內。

此時氈包里已經是茶香四溢,不用喝,便已醺然。兩個霫族少女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耐心地去對付一壺茶,瞪大眼睛,小嘴都張成了半圓形。

對於少年少女的驚艷,美婦卻渾然不覺。一心一意地攪著茶水,待茶水「騰波鼓浪」時,方才停止了攪動,把先前舀出的兩大勺水又重新加了進去,蓋好銅壺蓋子,把炭火撥得弱了,將養茶味。

當壺中的水再次發出淡淡的氣泡聲,少婦緩緩起身,提了銅壺,在每個客人面前的細磁盞內倒了大半,然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盞,輕輕地把銅壺放下,舉盞於眉間相邀。

不消說一個字,四名少年同時舉盞相還。如此煮茶,作用已經不是解渴。座中四名年青人除了徐大眼這個自幼被家族當成希望來培養的豪門子弟,其他三人只是機械地隨著婦人品茶、請茶的動作而舉盞,隨著婦人落盞的動作而直腰,只覺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暗含節律,美如臨風而抒臂,根本忘記了去品口中茶水是何滋味!

藍衫少女還好,她平素就對少婦非常崇拜,對方無論做出什麼高貴迷人的舉止來都覺得是應該。黃衫少女心中則既是羨慕,又是讚歎,隱隱的還湧起幾分忌妒滋味。她自幼多受對方照看,兩三年前亦如妹妹一樣對晴姨崇拜異常。待年齡稍長,懂得了些人世間的事情,心中就慢慢開始為自己的生母憤憤不平起來。

霫族諸部男丁寥落,所以男人同時可以娶幾個妻子。他父親身為一族之長,做不到突厥王爺那樣妻妾成群,身後也曾經有十餘個夫人在。諸多妻子中,包括兩個少女的母親在內,或比晴姨年長,或比晴姨年幼,卻任誰也沒有晴姨受寵。

黃衫女子平素只覺得漢人女子與草原女子不同,盛開的時間晚,所以容顏保留得也長久。今天看了從未看到過的茶藝,心中只覺得如果自己是個男人,也一定要把晴姨攬在懷中好好保護,不敢讓她受到半分委屈。自己作為女人尚且心生此念,更何況父親這樣一個草原上的英雄。

所以,黃衫女子暗自發誓,日後一定要從晴姨手中把這套煮茶動作學過來。這樣自己嫁於臨近部落的族長後,無論將來年齡再大,也沒人能把丈夫從手中搶走。

「這女子絕不會是出身風塵!任何青樓培養不出這種氣質!」偷眼看了看幾個同伴魂不守舍的樣子,徐大眼心中暗自感慨。兩晉之後,漢家衣冠南渡,帶走了大量北方財富,同時把秦漢以來數百年間積累下的書籍、音樂、禮儀和風俗習慣席捲到了南方。兩晉士族最講究洒脫,飲茶之道隨著巨豪之家的凝練,早就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程序和動作。美貌少婦按漢人待客之道,敬以親手煮茶之禮。給眾人看的只是最後一道工序,前面還有烤、冷、搗、篩四道工序沒有示人。如果把全套功夫做足了,再用上白陶細甌替換掉那銅壺,估計半個月之內眾人不會再看一眼大銅壺粗煮的奶茶,哪怕那銅壺裡放得是最昂貴的茶餅。

但那女子在眾人面前演示茶藝卻絕不是為了賣弄,純粹是她自幼受此熏陶,認為這些是應該用以招待貴客禮節。所以,無論她怎麼做,旁觀者如李旭、娥茹、陶闊脫絲三人都覺得親切自然。而看在徐大眼雙目中,卻更堅定了自己的推測。

那銅壺本來就不大,須臾之間,一壺水分完。陳姓女子謙虛的幾句,意思是準備不足,並非有心怠慢遠客。而受了如此重禮相待的徐、李二人哪裡還能生出半分怪罪之心,連連致謝,直抱得胳膊都開始酸了,才算答謝完畢。

那藍衫少女一改平素的急性子,破例沒有催促晴姨早點為自己和姐姐量衣服。直到美婦人撤走了茶具,取來了尺子和細繩,才如夢方醒地站了起來,低聲向李旭問道:「你,你們中原人平日都這樣喝茶么?真好看,像是在跳舞一樣,讓人不知不覺就沉醉進去!」

「平,平時我很少喝茶。只,只喜歡喝酒!」李旭又開始結巴起來。他想實話實說自己這樣喝茶是第一次,又怕會讓美貌夫人覺得臉上無光。只好給了少女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

美貌婦人的舉動讓李旭有些自慚形悔,覺得同樣是漢人,自己與婦人相較,就像頑鐵與美玉比肩。殊不知,大隋朝皇家身上就帶著鮮卑血統,從君王到臣子的舉止都偏向粗曠豪邁。這種江南豪門飲茶之道,非但在北方百姓之家不常見,就是放到楊素、宇文化及這些公卿之家,也未必能做得如此高雅耐看。

「對,我忘了你是個酒鬼!」藍衫少女大聲說道。李旭一晚上連干數袋馬奶子酒的壯舉早就在部落里傳了個遍,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有狼為伴的中原少男酒量超群,即便是部落最強壯的獵人,論喝酒都比不過他。

李旭笑了笑,不敢應聲。那天晚上驚艷后醉倒,是他平生最尷尬的一件事情。特別是在一個少女睡著時落荒而逃的舉動,每次想起來都覺得慚愧異常。

在別人面前失了風頭,找一個比自己弱的人扯平是女孩子常有的心理。藍衫少女沒意識到自己是在欺負人,眉頭微皺,繼續奚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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