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塞下曲 第二十五章 曠野(六)

一瞬間,李旭有些失神。王麻子的面孔在他眼裡不再那麼噁心。而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子的妗妗,形象也變得溫馨起來。更溫馨的是家中那盞始終也不肯點得太亮的油燈,還有臨行前父親、母親在油燈下翻來覆去替自己擺弄行裝的模樣。

有種柔和且溫暖的感覺包裹了他,讓他深深沉醉。以至於有遲來的客人問起了蜀錦的價格,他都沒能及時回答。

「漢家伢子,沒聽見娥茹姐姐問你話么?發什麼呆?」一聲清脆的呵斥把李旭從回憶中喚醒。這是地道的中原話,其中略待嬌憨的味道早已在他的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痕迹。所以,不用更加不敢抬頭。

「陶闊脫絲,別對客人這麼無禮!」另一個略為溫婉聲音傳來,制止了少女的胡鬧。

盡量不去看客人的眼睛,李旭盯著手中的蜀錦答道:「你想買錦么?這是上好的蜀錦!」

「你們漢人說的錦衣玉食,就是指的這種布料吧。果真很厚實呢?」溫軟的漢語再次誇讚。出於禮貌,李旭不得不抬頭打招呼。一襲鵝黃的曲裾立刻出現在他面前。鵝黃旁邊,是一襲耀眼的水藍,晃得他不敢去直視。

「這不是綢布,是錦,我們那裡通常在非常重要的場合穿!」徐大眼的定力遠遠好於李旭,快速迴轉驚艷后的心神,以非常專業的語氣回答道。

「娥茹姐姐,不如你買上一塊,出嫁時穿在身上,整個草原上的鮮花都會失去顏色!」藍衫少女的聲音如出谷黃鶯般清脆明快。

「是么?我比比看!」被稱作娥茹的黃衫少女聽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臉上絲毫沒有露出中原女子身上常見的扭捏之色。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錦的一角,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她身子高挑,皮膚白凈,淡藍色眼神和白中透金頭髮看上去本來就很明亮,此刻被色澤光鮮的蜀錦一襯托,立刻讓傍晚的陽光都跟著絢麗了幾分。看著,看著,李旭不知不覺中已經忘記了尷尬,雙眼靜靜地打量少女,彷彿突然間懂得了什麼叫欣賞。

欣賞,不帶任何塵雜的欣賞。徐大眼微笑著,看少女把半卷錦在身體上來回纏繞。在聽到這個黃衫少女已經準備結婚的一剎那,他心裡約略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這種失落就被純粹的欣賞所取代。

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為家族爭取榮耀就成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種種,都如過眼煙雲,絕不可以給少年堅定的心志帶來任何羈絆。

李旭有些為徐大眼惋惜。單純論相貌,黃衫女子看上去比藍衫少女更耐看,說話的語氣也更溫和。徐大眼長得乾淨、儒雅,修養又好,本來就是一個潘安般倜儻人物。如果他娶了眼前這個黃衫女子為妻,二人無論在塞外還是在中原,肯定都能成為方圓幾百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也來比比!」藍衫少女見姐姐披上蜀錦後,平添幾分亮麗。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錦的另一角。兩個渾身散發著春天氣息的少女這麼一擺弄,立刻把周圍無數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一些遠道而來的霫人已經置辦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又停下腳步,詢問起了蜀錦的行情。

今天李旭和徐大眼的生意非常興隆。二人本來長得就比其他商販順眼,出貨的斤兩尺寸又足,再加上徐大眼擅於碼放貨物的位置。所以只半天功夫,李旭所帶幾十斤粗茶,和徐大眼用來虛應故事的一百多件漆器就脫了手。而剩下的貨物只有李旭所帶的幾匹蜀錦。徐大眼給這些斜紋提花錦的定價方式有些超出霫人意料,所以對於這種高檔貨,霫人看得多,真正下決心買的卻寥寥無幾。

「這,不是綢緞。厚的,結實。雖然貴,有道理!」李旭見圍過來的霫族女子漸多,盡自己所能地用突厥語解釋。

張三叔等人事先推測得沒錯,霫族人的確分不清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與中原人的欣賞角度不同,他們對售價略高,輕軟細緻的蘇綢的熱衷程度還不如稍嫌厚硬的魯綢來得高。至於霫人為什麼要這樣選擇,熟悉草原民族性格的郝老刀給大夥的解釋是:「他們男女皆愛騎馬,魯綢厚,在他們眼裡更結實耐磨!蘇綢輕軟,反而讓他們覺得不實在!」

而蜀錦的厚度又是魯綢的數倍,所以,李旭直接用厚度來說明此物價高的原因。

貨物放在支架上時看起來雖然漂亮,卻沒有美到無法抗拒的地步。放在兩個少女身上,則等於讓所有圍觀的女子想像出了,如果此物裁剪為衣穿在自己身上的具體形象。幾個年青的霫族女子顯然已經心動,紛紛走過來,用手翻動其他的蜀錦。

「錦,是吧。多少張生皮!」一個身材高大,頭髮上系了許多銅鈴的霫族男子走上前,指著一卷猩紅色的蜀錦問道。突厥語里可能還沒有錦這個名詞,所以他發的是漢語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剛被人打碎了鼻樑骨。

「紅色,喜慶時穿,生皮,足夠了,不換。一尺一個銀鈴。換銅鈴,要二十個!」李旭用手裡的尺子比劃著,按照徐大眼事先的吩咐獅子大開口。這是他的獨家貨物,所以不怕其他商販責怪自己攪亂行情。

女子們點綴在衣服邊緣和手腕上的銀鈴比銅鈴小,但三個湊起來也有半錢重。而男人們綴在衣服邊緣和頭髮上的銅鈴很大,二十個銅鈴拿到中原去賣掉,足可賣到上百文。所以,李旭手裡任何一卷蜀錦能脫手,都讓他完全賺夠最初的本錢。

年青霫族男人用手摸了摸錦的厚度,對著夕陽再看看顏色,臉上露出了中意的表情。沖著遠方大喊幾句,叫過了一個年紀與黃衫少女差不多的霫族女子,低聲跟對方商量了一會兒,開始從頭髮上向下解銅鈴。

那女子顯然不希望破壞丈夫的威武形象,伸手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小聲斥責。像是說自己的丈夫太過奢侈。然後,卻從手腕上把一個綴滿細鏈和小鈴的鐲子褪了下來,放到了李旭面前。

「鐺!」李旭被銀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太多了,足足有一兩銀子,化成銀餅換銅錢,能換兩千文。況且鐲子的式樣實在新奇,若能直接賣給大戶人家,估計三千文也能換得到。

徐大眼卻絲毫不覺得驚詫,收起銀鐲,利落地把紅錦展開,一尺尺量下去。量夠了十尺,沖那個霫族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又饒上了一尺添頭。用刀子割開,卷好,恭敬地放在了霫人夫婦的手中。

霫族男子把屬於自己的蜀錦迎風抖開,當空折成三折,厚厚地披到了妻子的身上。年青的妻子被紅錦照得雙頰生暈,把頭輕輕地倚在了丈夫胸口。兩個人彼此倚靠著,拎著換來茶葉、綢緞、漆盤等物件,分開人群,慢慢走遠。

有女子羨慕地看著那對夫妻離開,提起李旭面前的紅錦,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又嘆了口氣,低著頭離開。卻有更多的女子圍過來,用從手腕,衣角上扯下銀鈴,換蜀錦為衣。

北行之前,李懋給兒子所選的蜀錦都是大紅大紫的顏色。對於漢人女子來說,這種顏色稍嫌艷麗。在草原上,卻剛好與周圍清新明快的景色搭配了起來。所以這種濃色反倒稱為霫人的最愛,一個個撫摩比量,愛不釋手。

眼看著紅錦就要被女子們扯盡,藍衫少女急了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大聲命令道:「剩下的我包了,給娥茹姐姐做嫁衣!」

沒等李旭表態,黃衫女子低聲說道。「小妹,這樣不好吧。還有別的顏色可挑呢。我喜歡那個金色,剛好配上他們部落的戰旗!」

「我,我還有一塊,夠,夠做一件嫁,嫁衣!」李旭被少女魯莽的行為又鬧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周圍霫族人雖然聽不懂漢語,卻也從少女的表情上猜到她要把剩下的紅色蜀錦全買下。還以為她是為了自己今後做準備,滿臉善意地大笑了起來。

「不早說!」少女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跺了跺腳,閃到了旁邊。

「那只有數尺,不是整塊!」李旭紅著臉解釋。卻無法讓少女明白非整塊的布不會擺在攤面上這個習俗。

那個發音為娥茹的黃衫少女年齡看起來比藍衫少女略長,拉住自己的妹妹,慢慢地翻看別色蜀錦。待李旭把這波客人全大發走,才把一直披在自己肩頭的黃錦重新放回攤位,低聲向李旭問道:「這個顏色的,和紅色的一樣賣么?」

「一,一樣。如果你買,可以少,少算些!」李旭賺錢賺得有些心虛起來。北行前,父親把家中所有搜羅到的銅錢和母親幾件壓箱底的首飾都換了蜀錦。當時開銷雖然很大,但自己在短短半個時辰內,足足賺回了十倍的回報。如果再按照徐大眼的指示賣高價,他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貪婪。

「我要做兩件嫁衣,一件做成中原式樣的,要紅色。一件我們做成我們霫人式樣的,要金黃色。你看看我需要買幾尺,價錢和別人一樣,我不能欺負客人!」娥茹卻不肯要李旭的折扣,低聲問道。

她的中原話說得很流暢,隱隱地還帶著吳地一帶的韻味。與藍衫少女的明快清新的發音不同,聽在耳朵里卻令人感到另外一種舒坦。

「這,這個,我,我也不太懂!要不,你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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