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塞下曲 第十九章 出塞(七)

徐大眼也沒太多的興趣來研究李旭的變化,他的目光很快被遠方傳來的喧鬧聲吸引了過去。出獵的商販們運氣不錯,才半柱香不到的功夫,已經有人打到了一頭家犬大的小羊。放在馬背上,正高興地向回跑。而其他人顯然將目標定在被驚得開始高速飛奔的壯年公羊身上,呼喝著,拚命催促坐騎飛奔包抄。

羊群顯然沒有與人類作戰的經驗,慌亂地向遠方逃竄。很快,就有幾隻體力稍差的成年羊脫離了隊伍,驚叫著向兩側逃去。這更合了追獵者的心意,馬背上,商販們彎弓搭箭,一箭接一箭向獵物急射。

「你們不去打獵?那黃羊皮是做靴子的上佳材料。穿在腳上,又輕便又暖和!」不知道什麼時候,九叔走了過來,站在兩個少年的身邊低聲詢問。

「不想跑脫了力,反而上一匹馬!」徐大眼很不屑地說道。他的坐騎是一匹四歲口的棗紅駒,比商隊中任何一人的坐騎都好上許多。但算起每個人一上步行的時間,除了幾個刀客外,徐大眼能排在第一位。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就不顧坐騎連日勞累的短視行為,絕對不可能在他這個愛惜馬匹的人身上發生。

「我,我不太會射箭!」李旭低聲回答。黃羊,這個名字他記住了,下次碰到時,一定要打頭大個的,把皮子硝了,託人送到老家去給父親做雙靴子。這些年為了自己安心讀書,父親從來沒提起過北上的路有多累。很多時候,在父子兩個的交談中,漫長而又孤單的商路彷彿還帶著許多詩意。

「你的馬鞍旁不是掛了把弓么?」這回輪到孫九詫異了。他曾經留意到,在整個隊伍當中,只有徐大眼和李旭用的弓能拿到檯面上。其他人手裡的弓或木製或竹製,沒一把是真可以用來作戰的。

聽人提到自己的寶貝,李旭更覺尷尬。以前射得不準,他可以推說是自己手中的弓太差。而經過徐大眼的分析,此刻他已經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束髮禮是一把上好的騎弓。但是,自己拿著這把寶貝,在地面上都十射九空。顛簸的馬背上開弓,更不可能射准目標。有這麼好的弓卻射不準箭,暴殄天物的行為實在令人汗顏。

「挺大的男子漢,別動不動就臉紅,拿弓來我看!」孫九見李旭神態扭捏,以為他弓囊里藏的是把樣子貨,笑著罵道。

李旭答應一聲,匆匆跑過去取了弓囊和箭壺來。孫九從囊中抽出弓臂,用手顛了顛分量,然後分開拇指和食指,量了量弓臂的長度,又仔細看了看弓耳的質地,不住點頭。待掛好了弓弦,再從壺中抽出了李旭自製的羽箭,點頭動作立刻變成了搖頭。抽一支,搖一次,直到把頭搖成了波浪鼓,才將箭壺丟還給李旭,沖著徐大眼說道:「把你的羽箭借幾支來用,旭子這壺箭全錯了。騎兵弓,卻用步兵箭,能射得准才是怪事!」

徐大眼聞聽此言,趕緊雙手把自己帶的羽箭奉上。以他的觀人之術,孫九顯然是行過伍的,否則他掛刀的位置不會如此規矩,人的性子也不會如此豪爽。只是孫九在軍中到底干過什麼差事,武技能到達什麼水平。以徐大眼目前的能力,還是推測不出來。眼下孫九要求試箭,正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一射之後,徐大眼保證自己能把孫九曾經行伍時間的長短推測得八九不離十。

孫九從徐大眼手中接過箭壺,拔了一支在手,飛身上馬。雙腿在馬肚子下輕輕一磕,一人一騎立刻縱了出去。徐、李兩個少年見狀趕緊策馬跟上,才跑出一里多路,趕得正巧,幾頭失了群的大個黃羊被商販們追逐著,橫衝過來。

好孫九,搭箭開弓。只聽「綳!」地一聲清脆的弓弦響,跑在最前方的,個頭最大一隻公黃羊應聲而倒。孫九一手持弓,縱馬衝上,馬背上微微俯了一下身子,斷喝一聲喝「起!」。單手將獵物從地上掠了起來,橫搭在身前,縱馬而回。

「好!」不但是商販,連跟過來看熱鬧的刀客們也喝了一聲彩。在疾馳中發箭射中目標已經非常不容易,更難得的是孫九一箭就射穿了黃羊的脖頸,非但立刻奪走那畜生的命,連皮子的完整性都得到了保全。

「那是自然,九哥當年用命於高大帥麾下,也曾萬馬軍中射落過蕭摩訶帥旗。要不是被某些王八蛋貪了軍功,九哥至少也能做到校尉!」張三叔撇了撇嘴,得意洋洋地向刀客們吹噓。(注9)

眾刀客甚為驚詫,紛紛圍攏來探聽當年大帥高穎兵伐南陳的舊事,並打聽到底是誰這麼有本領,居然能讓素有公正嚴明之稱的高穎將軍徇私,聽憑他強搶孫九的奪旗之功。孫九卻不肯多言,只是拔了羊脖頸上的箭還於徐大眼,然後把整頭羊丟給張三,命他安排人手將羊肉烤了給眾人嘗鮮。

眾人見孫九如此沉穩,對他愈加佩服。特別是幾個刀客,眼看目的地即將到達,輕狂之態盡現。見識了孫九射藝後,也紛紛收斂自己行為,不再信口亂吹。

孫九拎著把空弓轉回李旭身邊,卻不松弓弦。指著打在弓臂上的標記向李旭解釋,「這是開皇年間為了討伐南陳,專門打造的騎弓。集中全國的制弓名家,費了數年之力,能達到這種檔次的,也不過千餘把。這麼硬的騎弓,你偏拿它當步弓來射,當然不可能射得准!」

「請九叔指點!」李旭與徐大眼見了寶貝般,祈求道。

「拜師需要磕頭的!」杜疤瘌拎著只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黃羊從旁邊走過,悻悻地說道。

孫九也不理他,把弓交還到李旭手中,手把手指點了他一遍握弓的位置,雙臂和身體的基本動作,然後說道:「這有何難,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軍中有專門的歌訣,每個騎兵都會背。」說罷,將弓又握在自己手上,毫不避諱別人偷聽,低聲吟唱:「勢如迫風,目如流電;滿開弓,緊放箭……」(注10)

「就這?」跟過來「偷藝」的幾個刀客不相信地叫。走刀頭的人講究藏技,少一個人學會自己的本領,自己在路上的安全性就多上一分。像孫九這般當著眾人面隨便把歌訣唱出來的行為,他們從來沒聽說過。

「說著容易,做著難。歌訣誰都會背,能射準的,一百個人里找不出一個!」孫九頭也不回地說道,將弓再度交還給李旭,笑著叮囑:「其實還有兩個字的秘訣,大夥都明白。無他,『手熟』而已。你多練幾次,自然能領悟其中道理!」

說罷,跳下坐騎,搖搖晃晃地走向張三叔,幫他剝皮烤肉。

李旭握著弓,高興得已經忘記了下馬。無意中找到了自己射箭不準的原因,並且聽到了軍中騎射的歌訣,這些收穫固然令他喜出望外。內心深處更高興的卻是,自己在徐大眼處「偷」學來的觀人之術,第一次使用居然就蒙了個八九不離十。九叔的確曾經棄商從軍,只是在軍中被人搶走了功勞,所以才憤而回頭。

如果將來自己學好了武藝,安頓好了父母雙親,是不是可以像徐大眼一樣找場能必勝的戰爭給自己謀個出身呢?九叔的功勞被人所貪,所以他退出了行伍。如果自己運氣比他好一些,也許能熬到旅率(百人長)位置吧。

這些夢雖然很遙遠,但畢竟還可以做一做。好過了在草原上常年奔波,累得連做夢的機會都沒有。

作為一個懂事的孩子,李旭不敢把父親的謀生之業看低了。但他卻非常害怕,怕自己有著一日變成像王麻子、杜疤瘌那樣的人,麻木而無恥。

「傻楞著幹什麼呢,還不把弓收起來!」徐大眼見李旭又開始發獃,用箭壺輕輕敲了敲他的腦袋。隨即,從壺中分出一半羽箭,塞給了李旭。

「徐大哥,這,這怎麼好意思!」李旭趕緊推脫。徐大眼用的東西都比較考究,這樣精緻的半壺箭不知道價值幾何?雖然二人已經成為朋友,但隨便拿朋友的東西,可不是李旭的習慣。

「拿著,防身!」徐大眼低聲叮囑。四下看了看,發現周圍沒人注意自己,壓低了嗓子說道:「九叔剛才是故意立威,事情有些不妙!」

「故意……!」李旭低低發出半聲驚叫,後半聲旋即被他自己硬憋回了肚子。好端端地,九叔立威幹什麼。難怪他素來很平和的一個人,居然會突然賣弄起射技來!原來他是故意給賣弄給眾人看的。給誰看呢?這支商隊中,除了河北、河南各地聚攏在一處的商販,就是幾個兼職當嚮導的刀客。難道他們……?

「咱們被幾個陌生人引著,千里迢迢趕到這,人困馬乏。如果對方是縱橫草原的馬賊,咱們可就等於一群自己送上了門去的大肥羊!」徐大眼背對著眾人,向李旭做了一個刀抹脖子的姿勢。「即便今晚找不到霫部,也不能讓商隊亂了套。所以,九叔必須露一手,防著別人,也防著自己人絕望之下,故意生事!」

「噢!」李旭輕輕地點頭,緩緩爬下了馬背。如果不是徐大眼提醒,這些蛛絲馬跡後隱藏的玄機他一樣也沒看出來。想想可能發生的戰鬥,他感到渾身一陣發緊,兩條腿不由自主開始顫抖。

如果遇到馬賊,商販們的心本來就散,根本組織不起有效反抗。以張三叔的為人,肯定丟下大夥自己先逃了。而向王麻子,杜疤瘌之流,能不為了活命而幫馬賊提繩子就已經是仗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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