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塞下曲 第十八章 出塞(六)

此話一出,比手中的木棒子還有威懾力。圍攏過來的眾人立刻退了開去。杜疤瘌和王麻子也被嚇得止住了哭聲,瞪大了眼睛開始想別的歪主意。

「好威風啊,好大殺氣!」人群外,傳來孫九的聲音。眾人皆嚇了一跳,閃開一條通道,把孫九等人讓了進來。

「九叔!」李旭和徐大眼趕緊施禮。這下禍闖得有些大了。孫九是商隊的首領,商隊成員打架生事,完全歸他處理。他剛才只聽見徐大眼威脅眾人,卻沒看到眾人怎麼欺負李旭。如果他想刻意偏袒王、杜等老江湖,完全可以憑著眾人的支持,把徐、李二人趕出商隊。在這樣空曠的草原上,一沒有嚮導,二沒有經驗,兩個少年的結局惟有餓死一條。

即便孫九秉公處理此事,為了維護商隊的團結,他也可能順從眾人之意將甘羅趕走。寒冬將至,一個多月大的小狼在荒野中,基本上沒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人家欺負你,你不會還手么,非得靠別人護著?」孫九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恨鐵不成鋼地罵道。頭稍稍偏向徐大眼,依舊是怒目而視,「他們是匈奴,還是胡人,值得徐大將軍下如此重的手?」

「九叔!」兩個少年都紅了臉。徐大眼見事不妙,趕緊扔下木杆,拱手賠禮:「晚輩失禮,請九叔責罰!」

「哼!」孫九怒氣沖沖地哼了一聲,把頭轉向了憤憤不平的大夥:「從這向北兩天路程,有一個霫人部落,很大。郝老刀兄弟他們上次去過,可以給咱們帶路!咱們今晚連夜啟程,後天上午就可到達!」

「真的?」瀕臨絕望的人群立刻沸騰了起來,什麼災星,什麼禍害,統統忘到了九霄雲外。霫人是草原上有名的巧手,那裡皮貨精美,毛毯花式繁雜,百姓脾氣也比突厥人善良。並且,霫部還提供一樣好東西,在其他部族,無論多少錢也買不到!(注5)

「千真萬確!」被稱為郝老刀的刀客紅著臉向大夥保證:「兩天之內肯定到達,一個半月前我從那裡趕回來,認識他們的族長!」

「這下,這可發達了!」王麻子坐在地上,拍著大腿說道。鼻涕眼淚依舊東一道西一道地掛在臉上,人卻笑得比揀了元寶還開心。

「沒出息!」孫九看看轉眼中陷入癲狂狀態的大夥,低聲罵了一句。轉過身,把李旭和徐大眼拉到了人群之外。

「你們兩個小東西,不知道尊敬長輩么!」孫九呵斥聲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得見。商販們得到了好消息,心情舒坦,早不把打架的事情放在心上。所以,也根本不在乎孫九給兩個少年什麼樣的懲罰。

「旭子!」孫九伸出手,輕輕搭在了李旭的肩膀上,低下頭,用只有三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安慰道:「今天的事兒別往心裡去,人走路,難免有踩了狗屎的時候!」

「謝謝九叔!」李旭感動地施禮。老人不擅長言辭,但說出的話里卻充滿了人生的智慧。

偷眼看了看商販們的反應,孫九低聲叮囑:「要麼別打架,要打,就打得他們再不敢惹你。通常兩個惡漢在一塊混,誰也不敢欺負誰。一個惡,一個善,才是真正的大麻煩!」

說完,孫九輕輕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狡猾的笑容,卻讓人感到格外親切。

有了盼頭,眾商販們心裡的煩悶一掃而空。連夜啟程向北,一口氣居然趕了六十餘里路,直到後半夜,才在郝老刀的帶領下找了個丘陵背後的低洼地駐紮下來,生起火堆抵禦草原上凌晨的寒風。

草原上缺乏森林阻擋,所以夜風大得嚇人。雖然躲在了土丘後,寒氣依然直刺入骨髓來。而對於這徹骨的秋寒,商販們絕不敢支帳篷為自己保溫。只好把能裹的衣服全部裹在身上,而後抱著肩膀,縮卷著身體,圍著火堆苦捱。

關於為什麼不扎帳篷,九叔給李旭的解釋是:佔地方越大的物件受風越大,萬一地上的木樁打得不夠牢固,大夥睡著時,連人帶帳篷都有可能被風捲走。所以行李中儘管帶著一件加厚的麻布帳篷,李旭也只好學著大夥的樣子,抱著肩膀在火堆旁煎熬。

如此冷的天氣,第一次出塞的人怎能睡得著。片刻功夫,夜風已經透過重重寒衣,吹得小李旭的脊背像結了冰一樣涼。他縮卷著身體轉了半個圈,把脊背沖向篝火,沒等脊背感受到絲毫暖意,前面的衣服又像鐵一樣咯在了胸口上。

李旭被凍得實在難受,再次把臉轉向火堆。就在轉過臉的剎那,小狼甘羅輕輕地躍起,跳進了他的懷裡。

儘管近來一直過得是風餐露宿的日子,甘羅的身體卻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在長大。此時的它已經有家中報時的公雞般大小,毛絨絨的狼皮灰中帶銀,摸上去格外的暖和。也許是為了報答主人昨天傍晚的回護之恩,甘羅躍入李旭懷裡後,就輕輕地卧下。溫暖的身軀剛好貼在了李旭被風吹得最難受的腹部,讓他登時感到一股濃濃的暖意。

「你不是災星!」李旭拍了拍甘羅的腦袋,心裡說道。

小狼彷彿理解主人的意思,把頭回過來,輕輕抬起。一雙淡金色的眸子剛好與李旭的目光相遇,看上去,竟然如星光般明亮。

「睡吧!明天還趕路呢!」李旭再次拍拍狼頭,用手擋住了它的眼睛。小狼甘羅慢慢地把頭縮卷進了李旭的懷中,片刻後,以極低極其的聲音,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野獸有時候比人善良!」抱著小狼,李旭默默地想。抬起頭,想找個機會跟多次給自己解圍的九叔聊聊。既然九叔對自己一直很真誠,自己就應該把此番北行的真實目的告訴對方。欺騙如此一個善良、豁達的長輩,李旭心裡無論如何都會感覺到不安。仔細看去,卻發現坐在自己斜對面的九叔已經睡著了,一條亮晶晶的口水正從他口中緩緩流下來,被跳動的火焰照得閃閃發光。

「這麼冷的風中也能睡覺?」李旭驚詫地瞪大的眼睛。再度細看,才發現不光是孫九,郝老刀、王麻子等人都已經縮卷著身子睡熟。而不遠處另一個火堆旁,張三叔呼嚕聲打得居然如雷鳴般響。

借鑒徐大眼那天所說的觀人之法,李旭的目光從同伴們的臉上一一掃過。他驚訝地發現,每個人在睡覺時臉上都帶著不同的表情,同行的所有人中,沒有任何兩個人的表情完全一樣。坐在自己左首的郝老刀是個賣命混飯吃的漢子,所以他睡覺時臉上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兇悍,口裡在打著呼嚕,右手卻緊緊握著刀柄,彷彿隨時都可能跳起來與人拚命。而市儈的王麻子的臉上卻帶著討好的神色,彷彿正在與人談著一筆生意,唯恐對方半途反悔的樣子。縮卷在王麻子身邊的杜疤瘌則撇著嘴,好像剛剛跟人起過爭執,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臉上的疤痕看起來愈發猙獰。所有人中,徐大眼臉上的表情最平靜,睡姿也最優雅。只見他雙腿盤坐,兩手微垂於腿上,隨著細而綿長的呼吸,胸口上下起伏。顯然,他連睡覺的姿勢,也是經過專門訓練的。

「細節背後,隱藏的往往是其生活經歷。」李旭突然發現徐大眼的話非常有道理。留心觀察熟睡中的孫九,發現九叔的腰刀插得位置很特別。隊伍中除了幾個刀客的兵器向來是握在掌心之外,其他人防身用的配刀通常是或左或右,很隨意的一掛。而孫九的佩刀,卻半橫在左側腰間,刀柄永遠沖著右前方。即便是此刻在熟睡中,如果有人來襲擊,他也能飛快地拔刀迎戰。

「九叔可能當過刀客,或者從過軍!」李旭在心中得出結論,胸口處旋即湧起一股極其不舒服的感覺。他認為自己不應該偷偷探測一個對自己好的人的秘密。但是,連日來,張三叔、杜疤瘌,王麻子等人的所作所為,又讓他給自己的舉動找到了足夠的理由。

「是非善惡,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實,親耳聽到的,也未必是真相!」臨別時,楊老夫子曾經這般叮囑。但是如何透過人們的虛假的笑容,永不會兌現的承諾,觀察到重重迷霧後邊的真相,楊夫子卻沒有來得及指點。

徐大眼的觀人術剛好彌補了這個缺陷。經過訓練的他可能從步校尉一桿兵器上,把對方的家世推測得八九不離十。李旭認為自己如果平時在細節處多留心,就絕對不會在一次被張三叔、杜疤瘌等人表面的熱情所矇騙。

謊言說得再像真實,細節處也會露出端倪來。而抓住這些細節,就是抓住真相的關鍵。這是多日來,李旭領悟到的另一條人生道理。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易縣城中那個懵懂少年,他能感覺到,自己像懷中的這頭小狼般,在慢慢地,慢慢地長大……

有了事情分散心神,半夜得寒氣也不那麼難熬了。研究了一會兒眾人睡夢中的表情,想了一陣子連日來發生的趣事,李旭抱著小狼,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睡夢中,他看見一隻狼,在雪地里,孤獨地奔跑,奔跑。有一刻,他覺得那就是自己。

第二天天剛擦亮,王麻子等人就跳了起來,催促著大夥趕緊趕路。商販們都知道霫人是一個特別喜歡遷徙的民族,從弱洛水到太彌河,方圓千里內都曾經有人說見過他們的足跡。如果大夥去得晚了,說不定霫人也和奚族一樣突然間如露水般消失於草原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