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塞下曲 第十七章 出塞(五)

山更高,路更窄,更陡。人不得不從牲口背上跳下來,拉著韁繩在前面用力拽。遇到突然出現的陡坡,牲口便成了主人,需要人用肩膀頂著它的屁股向前挪。

只一天,李旭腳上離家時剛剛換上的厚底鞋便被磨漏了。腳指頭帶著血泡,從鞋前端探了出來。腳後跟也開了口,隱隱透著血痕。每邁出一步,腳前腳後就同時傳來鑽心的痛。肩膀上的繭子也不知起了多少層,頂著牲口屁股的時候,完全失去了知覺。大腿,胸口,粘粘的全是汗,與風中的塵土膠合成漿,糊在皮膚上,偶爾一動,便散發出可以令蒼蠅暈倒的酸臭味。

徐大眼的境況看起來比他略好,價格不菲的長袍早已被樹枝掛成了袈裟,貼身而穿的精緻短褐也被掛得四處是口子,風一吹,便露出裡邊白皙,但骯髒的皮膚。一雙爬山專用快靴,也與李旭腳上的鞋子做了難兄難弟,前面見「蒜瓣」,後邊見茄蛋。

李旭知道此時的自己已經和王麻子等人沒了分別,一樣臟,一樣憔悴。想想這樣的生活還要伴隨自己很長時間,他渾身上下就不寒而慄。轉念想想父親這麼多年來過得全是這樣的日子,卻從來沒在自己和母親面前叫過一聲苦,內心深處就更體會到了什麼叫父愛如山。

「我一定要賺到錢!」李旭用力推著坐騎的屁股,暗自發誓。這樣的日子一定要早日結束,為了自己的將來,也為了父母。

「天欲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勞其身形,餓其體膚,行弗亂其所為,增益其所不能!」坐騎前,徐大眼嘟囔著把韁繩掛在自己的肩膀上,拚命前拉。累成這樣,他卻一點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離家前,父親本來告訴他,徐家可以利用買通官府的辦法讓他逃避兵役,甚至可以買來流民,冒充他去從軍。但是,他拒絕了。或者說,他更想抓住這個機會到外邊看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只有看到了,才能把學到的東西與外邊的世界連接起來。

這樣,才有機會振興整個家族。並且在浩瀚歷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如衛王楊爽,如大將軍蒙恬,如虎賁中郎將羅藝。

少年人緩緩向前,向前,雙腳邁過萬里關山。

有一天,山,突然消失了。就像腳上已經變成了老繭的血泡一樣,消失得只剩下幾點痕迹。

眼前的景物驟然開闊,無邊無際,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荒野橫亘在商隊面前。幾座『小山孫子』在遠處低低的趴著,用脊背頂起頭頂上半圓形的藍天。那天藍得純凈,藍得乾脆,藍到一點渣滓都沒有。

藍天下,微微泛黃的野草翻卷著波浪,映出一層層風的痕迹。高可齊腰的草尖起伏跌宕,裡邊沒有隱藏牛羊,也沒有野獸,沒有石頭,除了草,什麼都沒有。一條大河就在不遠處的草尖頂端絲絛般向南飄蕩,無橋、無渡、也看不見帆影,如果不是那順著風傳來的嘩嘩水聲,你根本無法相信其是真實的存在。

「嗷!」地一聲,商隊里所有人都發了瘋,扔下牲口,不顧一切地向大河跑去。這是濡水,草原上一條寬窄不定的季節河!見了此河,即意味著商隊徹底走出了燕山,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奚部的游牧區域。

走出了燕山,不僅意味著此行成功在望。還意味著與山賊遭遇的幾率減小了一半,大夥可以平平安安地賺一次安穩錢。激動之下,幾乎所有年青商販都沖了出去,不顧高原秋涼,手捧著河水狂飲。飲夠了,則將身上已經分不清顏色的衣服扯下來向草尖上一丟,赤著身子走進河中央。

李旭發現自己的胳膊和大腿都變結實了,撮掉半擔老泥後,身上的肌肉從皮膚下面一塊塊緊繃出來。而在行程初始時總被磨破的雙肩,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絲毫疼痛。洗盡泥巴和污垢,那些曾經火燒火燎的地方變得光滑、平整,肉墊子般,與別處皮膚迥然相異。這是生活留下的痕迹,此後將和他相伴,直到永遠。

徐大眼也變成了野人,一絲不掛地站在水裡,與商販們同樣用河泥和草根來清潔身體。從河上游出來的寒風早已把他白皙的皮膚凍成了淡紅色,而他卻絲毫感覺不出河水的冷。只是一味地向身上撩水,撩水,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把自己徹底變成一個男人。

在濡水河畔休息了一夜,孫九帶著大夥再度動身。不再被大山的陰影所壓抑,商隊很快活躍起來。特別是杜疤瘌、王二麻子幾個,自以為僱傭刀客立了首功,說話的嗓門格外響亮。

「旭倌哪,旭倌!幫我把馬肚帶緊一下。行李歪了,向上推推。嘖嘖,你這小子怎麼這麼笨,連這點兒小事兒都弄不好!」

「旭倌,旭倌啊,給杜叔把這件包裹掛到馬背上去。三歲邙牛十八漢,你這麼大個子,挺頭豎腦的,怎麼這麼笨呢!」

不知不覺間,李旭再次成了眾人的小跟班兒。有了那一晚的經歷,他已經徹底認清了這些叔叔伯伯們的「慈祥」。所以答應得不再那麼痛快,即便是實在無法推脫了,也儘力做得「笨」一些。不是弄得牲口受驚,就是用力過大,把歪在左側的行李推得向右歪去,再不就用力過猛,一下子拉斷了綁帶。但是,他自己和徐大眼的行李、牲口,總是被照料的乾淨利落,從來不會出現走到半路散架的現象。

眾人指使不動他,心裡就落了氣。有孫九在旁邊鎮壓著,大夥也不敢過分拿他怎樣。發了幾回牢騷後,決定用其他手段讓這小子得到些教訓。

打擊一個年青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孤立起來。老江湖們走過的橋比李旭走過的路還多,很快就找到了收拾他的最佳策略。所以,杜疤瘌、王麻子等人快速變成了歷史迷,紛紛圍繞在徐大眼身邊,主動要求他談古說今。

年青人都有表現自己的慾望,這一點,徐大眼也不能例外。他雖然自幼被按照智勇雙全的標準來培養,雙眼經常能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的秘密,但總體來說,如今的他心中還沒有太深的城府,很快就落入了老江湖們的圈套。

從霍去病封狼居胥,班超投筆從戎,到伏波將軍馬革裹屍,徐大眼娓娓道來。能來到草原上看看前輩英雄們的足跡,讓他胸懷激蕩。他本來就知識淵博,口才又佳,被王麻子等老江湖有意無意的幫腔,很快成了商隊的核心人物。就連孫九、張三和那幾個見多識廣的刀客,每逢休息時,都喜歡圍到徐大眼身邊來,喝上一碗熱水,然後聽這個博學多聞的後生講古論今。

每逢此時,李旭總是坐在人群外圍,靜靜地想自己的心事。老實說,他曾經忌妒過徐大眼,但現在,他看向徐大眼的目光卻非常平和。經過那天跟徐大眼小酌,李旭領悟道,是自己和徐大眼的出身不同,決定了現在彼此之間的差距。在自己還沿著家鄉門前的小河溝與夥伴們互相甩泥巴的時候,徐大眼已經開始在教習的指導下,分析總結《呂氏春秋》的精義。當自己跟夥伴們背著草筐追兔子的時候,徐大眼練習的是馬槊、騎弓。自己剛剛開始識字啟蒙,徐大眼已經背完了《孫子兵法》、《吳子兵法》、《黃石公三略》和《司馬法》。自己曾經的人生最高目標,不過是當一名縣裡的戶槽。而徐大眼,卻從生下來就背負起了讓徐氏家族崛起的重擔。(注4)

這種差距在短時間內無法逾越,同樣是逃避兵役,自己是為了避免當一名死在半路的小雜兵。而徐大眼是為了給他一身的本事找到合適的價錢和出售時機。兩軍交戰,徐大眼可以憑良家子弟的身份縱馬舞槊,陪伴著主帥衝鋒陷陣。而自己,想攢錢買一把合格的馬槊,至少要在這條商路上跑上三年!

但這些差距不是天塹,完全可以憑個人努力來慢慢彌補,九叔說得好,莫欺少年窮。自己還不到十五歲,有的是時間去學習。實際上,與徐大眼一路同行,自己已經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最重要的是,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易縣縣學裡那個,除了書本外什麼都不懂,同齡少年中做什麼事情都沒有對手的李旭。

想起在易縣城時那個自己,李旭發現自己的確不虛此行。無論這一趟生意最後賺不賺錢,自己都看到了許多先前沒機會看到的東西,領悟到了許多先前不可能領悟的人生道理。

『也許,這就是長大。』少年坐在火堆旁,悄悄地對自己說。小狼甘羅蹲在他的腳邊,望著跳動的火焰,眼睛裡閃出一串串金芒。

離開濡水三天後,商隊如期來到了奚人最大的一個部落所在。令人絕望的是,這個草原上數得著的大部落居然消失了。四下里空蕩蕩的,只剩下幾千根東倒西歪的木樁,和一圈圈氈包留下的痕迹。彷彿告訴商販們,他們沒有迷路。只是主人家有大事要忙,上萬家族成員在入秋後集體遷徙去了未知所在。

商販們抱著腦袋,陸續蹲到了地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之外,所有人出塞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趁著秋末冬初,天剛開始變冷的時候賺上一筆外快錢。每年這個季節,胡人部落都會根據夏、秋兩季所收集的乾草數量,決定越冬牲畜的多少。大批老弱牲畜被宰殺,大批的雄性牲畜被賣掉,干肉、生皮、牲畜的價格都會在瞬間跌到谷底。只要平安走完這樣一趟,整個冬天,商販們的家中都能聽見歡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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