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塞下曲 第十六章 出塞(四)

「然後你就把人家的崽子也掏了,取名甘羅是么?」徐大眼大笑著問道。在他眼裡,李旭雖然木訥,見識少,但算得上一個少年才俊。年紀小小敢獨自一人上山打狼,就憑這份膽量,也值得自己一交。

「嗯,他們說小狼是災星,所以我叫它甘羅!」李旭點點頭,臉上帶出了幾分黯然。就在得到小狼的當晚,父親命令他輟學逃兵役,原來對生活的設想全部被推翻。直到現在想起這些事情,心裡還隱隱約約感到遺憾。

「給一頭畜生取名叫甘羅,真有你的!」徐大眼大笑著舉盞齊眉,「來,幹了這盞。為兄佩服你的膽色,兩年前,我自己甭說追殺孤狼了,門都沒出過!」

「哪裡是追殺啊,差點被它吃了!」李旭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抿了口酒,訕訕說道。看看徐大眼茫然不解的樣子,只得簡要地描述了自己怎麼與狼相遇,怎麼差點被「值三吊錢」的「寶弓」害死,怎麼閉著眼睛射死了母狼,怎麼循血跡追到小狼的事情說了一遍。

一字不落地聽他把話說完了,徐大眼想了想,提醒道:「仲堅賢弟,你那把弓說不定真值三吊錢。按你說的長度,力道,應該是咱大隋的騎弓,市面上根本見不到的好東西。」

「聽你說了馬槊的事情後,我也這麼想。請問徐兄,這騎弓與步弓有什麼不同么?」李旭點點頭,問道。對舅舅給自己那把性能時好時壞的弓,他一直愛恨交加。轉讓給別人吧,心裡又十分不舍。自己留著用吧,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弓大爺發脾氣,枉送了自己的命。

「騎弓短小,但力道卻未必比步弓來得弱。」徐大眼拍打著面前的小几,低聲唱起了治弓秘訣。「冬治弓干,春治角,夏治筋,秋合諸材,寒修外表,酒蒸、火段、鉗緊、手撕,慢冶條。絲纏節,干貼膠,上漆,被弦,重馴導……」這又是李旭從來沒聽說過的,他瞪大雙眼,如渴望食物的幼兒般,拚命吸取著歌訣中的養分。

「騎射之藝,源自趙武靈王。但治弓之法,卻是我中原流傳了數百年的絕技。造一把好弓,和造好槊一樣,需要選材、合膠等,每一步據說都很嚴格。通常四年才得一把好弓,我大隋當年為了南征,集傾國之弓匠,也不過造了萬餘把這樣的良弓出來。後來新皇登基,把錢都拿去玩樂,良弓良匠都絕了種。嘿嘿,你那把弓,甭說三吊,賣給步校尉,十三吊錢他都肯出!」

「噗!」李旭一口酒沒咽落肚子,一下全嗆了出來。十三吊?!一萬三千個錢?!姥姥啊,這是他長這麼大沒聽說過的大數字。有這麼多錢,開個店鋪的本都夠了,何必再往來塞上受苦。

正計算著,又聽徐大眼說道:「不過,打仗時將領們都穿重甲,很難用弓真正傷了對方。所以羅公才能身重多箭而不死。如果沒有我大隋的鐵甲護著,甭說多箭,一箭就被射穿了!」

「那是自然,徐兄可知騎射之法!」李旭端起酒杯,虛心求教。

「不太清楚!我學弓時,師父總是說,多射幾次,自然手熟了。我沒那麼多時間射箭玩,想想人家騎了戰馬,穿了重鎧,也沒那麼容易被我射!」徐大眼搖頭,提供了一個令人失望的答案。

看看天色已經擦黑,徐大眼拿出十幾個銅錢,結過帳。與李旭相跟著回了劉老莊。秋高,又值滿月十分,地面上非常明亮。不用點燈,也能看到對面人的模樣。

二人才把馬匹拴好,還沒等喘過口氣來,就聽見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兩位英雄回來了,見到羅將軍么?他有沒有給你等些銅錢,以酬謝你二人下午見義勇為之功!」

李旭抬頭,看見孫九、張三,王麻子等幾個資格較老的行商正在月光下看著自己,看情形,眾人在院子中已經等待多時了。

正當他琢磨如何回答的時候,徐大眼站上前,搶先說道:「羅將軍何等人物,怎麼會理睬這點小事兒。只是他帳下的步校尉嘉許我等仗義,硬拉著吃酒到現在。還許諾說,如果將來商隊在涿州、漁陽、安樂各地有事情,儘管報他的字型大小!」說著,趁別人不注意,用後腳跟輕輕踢了踢李旭的小腿。

「是,是步校尉熱情,我們兩個被拉著走不開,所以,所以回來晚了!」從沒撒過謊的李旭結結巴巴地說道,胸口處,感覺到有頭小鹿在一直跳個不停。

「嗯!」本來想欲發作一番的商隊副頭目張三沒了脾氣,鐵青著臉罵道:「經商的笑迎四方客,什麼時候輪到咱們報打不平來。一旦到了人家的地面上……」罵到一半,想想現在還是涿州地界,得罪了官府更沒好果子吃。吐了口濃痰在地,用草鞋狠狠地跺了幾腳,悻然而去。

王二麻子見副頭領不說話了,也跟著沒了詞。白天,他和老杜等人親眼看到姓步的校尉笑呵呵地把徐、李兩個小兔崽子送出了城。此人雖然只是個六品校尉,可在邊塞各地,虎賁鐵騎的校尉比一郡之首還威風。萬一與虎賁鐵騎破了面子,今後自己就甭想再通過涿州了。

「以後小心些,能不管的閑事就別管。一旦讓兩個胡人把你們傷了,我跟你們家裡的人沒法交代!」孫九見自己的同伴都走開了,搖搖頭,嘆息著奉勸。看看兩個少年漲得通紅的臉,把聲音壓低了些,說道:「他們下午賭輸了錢,心裡不痛快。所以你兩個別惹他們。下午被你們所救的那幾個商販是揚州人,找上門來,送了兩大塊蘇綢給你們做謝禮。我替你們塞到被窩裡了,你們好生收著吧!應該值不少錢呢!」

「謝謝九叔!」李旭和徐大眼同時施禮。商隊頭領孫九的秉性與其他幾個老江湖截然不同,豁達,大度,懂得疼惜晚輩,這樣的老人無論身份貴賤,都能令人心生敬意。

「早些睡吧,明天還早起呢!」孫九善意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憑藉徐大眼的從容應對消失得無影無蹤,兩個少年相對著吐了吐舌頭,跟在孫九身後向各自的卧室里走去。

所謂卧室,只是正對著的兩間大屋。每個屋子中用木板相對著搭了兩溜通鋪,上面鋪了些稻草,供行商們休息。雖然有些簡陋,比起野地里露宿,這已經是高檔雅間了。所以此時在屋子內,已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

李旭躡手躡腳進了屋,按孫九的事先指點,找到了自己的鋪位。被子卷已經展開了,從邊角處齊齊正正的摺痕來看,是九叔親手幫的忙。李旭心裡感激,沖著窗外的身影使勁點了點頭,伸手摸進了自己的被窩。

一股溫水般柔和的感覺立刻順著指尖滑到了胸口。是上等的蘇綢,怪不得幾個賭輸了錢的老商販都看著眼紅。李旭借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捧起綢面,看到藍天上雲絲般的顏色。這是大戶人家讀書人最喜歡的顏色,徐大眼身上就穿了這麼一件,張小五也有一件類似的直裾,卻不捨得總穿在身上,只是重要日子才穿出來顯擺。

想想白天發生的事,李旭有些睡不著。步校尉策馬持槊的樣子就像刀刻一樣印在了他腦子裡,一閉上眼睛,滿心都是那個雄姿英發的豪傑形象。比起這個清晰的英雄形象,步校尉所嘆服的羅將軍的樣子反而有些模糊。雖然羅將軍是個大大的英雄,他的故事令人熱血沸騰。

來回翻了幾個身,李旭還是睡不著。明知道自己這輩子註定與馬槊無緣,也沒機會像步校尉一般在如此輕的年紀就做了六品武職。白天跟徐大眼聊天時他了解到,即便是從了軍,普通士兵也很難出頭。世家子弟門路比自己硬,武技比自己高,升得自然比自己快。而自己這樣的小戶人家子弟,通常只有資格運送輜重,或在攻城時抱了柴草填壕溝。死後也不會有馬革裹屍,而是胡亂一埋,沒幾天就便宜了野狼、禿鷲的肚子。

想起野狼,李旭又想起了被安置在馬廄一角的甘羅。自己這個主人不討大夥喜歡,甘羅估計也沒人照看。爬下鋪位,接著月光從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大塊肉乾,李旭躡手躡腳溜進了月色里。

月光如水一般瀉在滿是驢屎馬糞的院子里,整個地面如同被染了一層霜,柔和,漂亮。四野里很靜,偶爾有蟋蟀的叫聲從院子角落裡傳來,澀澀地,好像被秋風吹傷了嗓子。李旭記得自己臨行前,舅舅總是咳嗽。不知道他的嗓子現在怎麼樣,吃了自己挖來的草藥,是否好了一些。母親呢,如此月光下,她又該坐在院子里借著月色踩織布機了吧。三日斷匹,總是不停地織麻布的母親好像很少穿新衣服,記憶里,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打著補丁。

離家才數日,李旭發現自己已經非常非常想家了。臨行前那點流浪的喜悅蕩然無存,此刻藏在內心深處的,只有對雙親的深深思念。然而,那個家在短時間內他卻回不去了,徵兵在即,據徐大眼分析,官府一旦著了急,誰家的子弟都會強拉。想用錢買通關係的大戶人家,都得看看老爺們能否先保得住頭上的官帽。

一點燈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主人家專門給商隊頭領開闢的小間。整支商隊內,只有孫九有資格去住。想想老人一路上對自己的照顧,李旭又溜回屋子,抓起那塊蘇綢,向孫九的卧室摸去。

腳步再次跨進院子的剎那,他卻聽見了幾聲吵鬧聲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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