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塞下曲 第十五章 出塞(三)

三人甚是投緣,談談說說,直到離城老遠,才互相道了別。李旭目送著步姓軍官的背影,又是佩服,又是羨慕。對方說得好,功名只在馬上取。像羅藝那樣出身低微,最後不也能成為威震天下的虎賁將軍么?只可惜父母膝下只有自己一個,要不然,就此從了軍,追隨在羅公帳下,不愁將來沒有出頭之日。

「這位步將軍年紀這麼輕就做到了虎賁鐵騎的校尉位置上,不知道出身於臨汾步家,還是洛陽步家!」徐大眼卻不知道是什麼材料打造的玲瓏心,方才還激動得恨不能立刻投筆從戎,一轉眼就開始冷靜地探究起步姓軍官的家族來。

「有什麼分別,不都是姓步么?我村前也有一戶賣膏藥的人家姓步,說不定還是這位將軍的至親!」李旭對別人動輒就提起家族背景,沒來由地反感。

徐大眼知道他在故意抬杠,也不跟他去爭,笑了笑,解釋道:「當然有區別,臨汾步家乃東吳大將軍步騖之後,家傳的文韜武略。他肯投身羅公帳下,而不是憑家族聲望去朝廷鑽營,這份腳踏實地的勁頭,就令人佩服。而洛陽步家是鮮卑大王步鹿更之後,跟當今聖上還有些淵源。他放著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而投羅藝帳下從軍,這份心勁兒,就更令人嘆服了!」

「你怎知道他祖上不是賣膏藥的,他羅藝將軍說過,人不是牲口,不需要什麼名血名種!」李旭冷笑了一聲,強辯道。先皇雖是漢人,原名卻是普六如,是個鮮卑姓。步鹿根與普六如家有瓜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反感徐大眼把人的成就跟姓氏聯繫的做法,況且步校尉為人豪爽大氣,也不像靠家族蔭庇才出頭的人。

「他那桿槊使得動若脫兔,穩起來卻如泰山般,讓人無法逃避那壓頂之勢。沒十年苦功根本達不到。這馬槊可不是人人能煉的,就便買得起槊,也請不起師父。你沒聽他剛才講,羅公捅了沙缽略的屁股,用的是刀,而不是槊?」徐大眼倒是好口才好細心,僅僅從步校尉的幾句話中,就給自己找到了旁證。

「說不定羅公的槊折了,所以臨時改用的刀!」李旭心裡明白徐大眼說得有道理,嘴巴上卻不肯服軟。同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自己除了書本外,對外界的認識幾乎一片空白。而徐大眼卻什麼都見過,什麼都懂。就像一灣泉眼,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人生的智慧。這份才智讓他很佩服,佩服之外,又深深地感到一種自卑。所以跟胡人拚命時,他可與徐大眼同生共死。下了博命場,彼此之間的隔閡依然如斷崖,相互看得見,卻始終無法走近。

「若是你,平生用慣了一種兵器,生死關頭,會以別的兵器相代么?」徐大眼搖頭,反問。看看李旭非常不自然的表情,低聲安慰道:「兄弟,其實在我眼裡,很多所謂的大族不過是爛了根的老樹,表面上看上去高大結實,哪天被風一吹,立刻就倒了。但沒倒之前,那上面的枝葉長得比野草茁壯,這也是實情。若你李家是連飯都吃不起的貧戶,你父母有本事送你去縣學讀書么?那些口口聲聲有教無類的名師鴻儒,肯收一個乞丐就學么?」

「那,那是自然!」李旭感到自己臉上發燙,嗓門卻陡然提高:「可羅公說過,人不是牲口,能否有成就全憑自己的本事!」

「如果有人因為家族出身而輕視你,這種濫人你不理睬便罷,卻不可因此壞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為對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願意與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錯。與輕視你的濫人沒什麼區別!我分析其家族,為的是更清楚地看清他這個人,卻不是為了攀附。你堅持自己的謬誤,只會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徐大眼亦抬高了聲音,不客氣地指責道。

「我,我……」李旭感到自己整個人都在顫抖,說不上來是怒,也說不上來是悲,連日來受到的種種委屈均被徐大眼給勾了起來,直想找人打一架出氣。而對方說的話,卻句句在理,讓他想發作也找不到理由。

「這是你自己的坎兒,沒人能幫你。如果羅公亦如你般看重出身,麾下也收不得步校尉這般人物。況且你上谷李家,本來就是名門望族!」徐大眼拍拍李旭肩膀,臉上的表情根本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兄弟,你今天能捨命救我,所以我才提醒你。雖然在本族中,你可能受過人欺負。可飛將軍李廣之後依然是塊金字招牌。將來用的著時,這麼好的東西沒理由不用!」

「如此,多謝徐兄了!」李旭感覺到肩膀處傳來的溫暖,挺直腰桿說道。

「不必謝我,咱們本是同路人。你去塞外幹什麼,愚兄我去塞外幹什麼?」徐大眼笑著說道,流露出滿臉坦誠。

經歷了一場爭執,二人之間的關係反而被拉近了許多。李旭本來不是什麼小肚雞腸之輩,徐大眼也不是得理不饒人之輩。彼此間年齡又差不多,所以在一楞之後,會意的笑聲立刻響了起來。

「徐兄,那槊,真的很難煉么?」走了一段,李旭又試探著問道。下午的時候,步校尉橫槊立馬的風姿,已經深深刻入了他的腦海。

「易學難精,學到步校尉那個地步,至少得花上十年功夫!說實話,十八般兵器,煉槊最是虧本!」徐大眼點點頭,低聲解釋。

「這是為何?」衝突之後,李旭反而把徐大眼當做一個難得的老師,非常認真地求教起來。

「馬槊很貴,也很難做,不是一根木棍綁上個鐵頭便可稱槊。那是秦漢以來的貴重兵器,長度、材質都有標準……」徐大眼儘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東西灌輸給李旭,就像兄長教導自家弟弟般認真。他之所以這樣,一則是因為少年心性,喜歡在同齡人面前展示自己與眾不同。二是因為李旭下午時捨命相救,按徐大眼的理解,這是生死之交,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的。

聽了半晌,李旭終於明白,原來一根好的馬槊裡邊有非常多的講究。長短、重量、著力點(重心)都有固定標準。雖然軍中有人用硬木裝以尖頭為槊,有人把狼牙棒亦稱為狼牙槊。但步校尉手中那把馬槊則為上上之品,根本不像普通槊所用的是木杆,而是取上等韌木的主幹,剝成粗細均勻的蔑,膠合而成。

那韌木以做弓用的拓木為最,次以桑、柞、藤,最差也得用竹子。把細蔑用油反覆浸泡。泡得不再變形了,不再開裂,方才完成了第一步。

而這個過程耗時將近一年,一年之後,將蔑條取出,蔭涼處風乾數月。然後用上等的膠漆膠合為一把粗,丈八長(注,漢尺),外層再纏繞麻繩。待麻繩干透,塗以生漆,裹以葛布。干一層裹一層,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桿發出金屬之聲,卻不斷不裂,如此才算合格。

然後去其首尾,截短到丈四左右。前裝三尺精鋼槊首,後安一尺紅銅槊纂。不斷調整,合格的標準是用一根麻繩吊在距離槊尾二尺處,整個丈八馬槊可以在半空中如秤桿般懸平,首尾兩端不落不墜。這樣,武將騎在馬上,才能保持槊身平衡而不費絲毫力氣。

如此製造出來的槊,輕、韌、結實。武將可直握了借馬力衝鋒,也可揮舞起來近戰格鬥。只是整支槊要耗時三年,並且成功率僅僅有四成,因此造價高得驚人。所以漢唐以來,馬槊一直是世家出身將領的標誌。以南梁武帝之富,造了把長兩丈四尺的槊,也要四處跟人賣弄。而在大隋,只有皇家禁軍嫡系,才大量裝備了如此標準的馬槊。其他諸府兵馬,通常找根硬木棒裝以鐵頭充樣子,在徐大眼心目中,這種偽劣產品嚴格地說只能稱為矛,與槊半點瓜葛都扯不上。

「所以,我才根據步校尉那桿槊,推測出他的出身。本朝不禁民間攜帶刀、劍、弓、矢,但馬槊,是絕對不准許買賣的。能在家中藏有那麼做工精緻的一桿槊,又請得起師父教導的人,怎會是小戶人家!」徐大眼介紹完了馬槊的妙處,低聲指點道:「我並不是看重他的身家,而是聽師父說,於細微處可見大局,如果領兵打仗,自己這邊將領什麼出身,什麼本事,敵人那邊將來什麼來頭,是萬萬不可忽視的!」

說著,說著,聽李旭那邊又沒了聲音。徐大眼側頭望去,只見自己的同伴微微耷拉著腦袋,彷彿剛剛丟了個包裹般沮喪。

徐大眼一轉念,立刻明白了李旭為什麼而難過。想必他經歷下午一場風波,心中早已把步校尉當成了偶像。一直打算買桿槊去慢慢學,經自己這麼一羅嗦,整個美夢剛剛開頭就被打了個粉碎。

想到這,徐大眼心中不覺歉然。暗罵只顧著賣弄本事,卻忘了身邊這位兄弟家境有些貧寒。以李旭的身世和性格,無怪他對世家兩個字反應那麼大。

慚愧拍了拍李旭肩膀,徐大眼鄭重承諾:「兄弟別灰心,等這場仗打完了,哥哥送你一根長槊。質地未必趕得上步校尉手中那枝,卻保證不是白蠟杆子裝了鐵頭糊弄的!」

「多謝哥哥美意!」李旭搖搖頭,輕輕嘆了口氣。徐大眼的好心他明白,但以自己的身家,哪裡去請好師傅。金戈鐵馬,縱橫江湖,註定是美夢一場罷了。

「兄弟忘了,羅公用的是刀,照樣捅沙缽略的屁股!武器再好,用他的還是人!」徐大眼見李旭愁眉不展,繼續開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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