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節

上台前,桂回頭看著姬川。她凝視著姬川的眼睛幾秒鐘後,突然走近攬住姬川的脖子。就在谷尾和竹內的面前,她保持這樣的姿勢好一陣子。姬川也沉默地將頭湊上桂的脖子。

這酷似姐姐的甜美香味就快聞不到了。

桂輕輕地將唇印上姬川的嘴唇。

「——大爆滿哦,提起勁上場吧!」

谷尾若無其事地說。

舞檯燈光亮起,觀眾席響起陣陣掌聲。桂從掛在腰上的鼓棒袋中拔出鼓棒,一邊走向爵士鼓。竹內站在舞台中央,單手放在麥克風架上。谷尾從舞台上拿起貝斯,將貝斯帶掛在肩上。姬川拿著吉他緩緩地環顧觀眾席。

正面左邊是野際,隈島和西川站在他旁邊。站在後方的高挑女性是竹內在神奈川擔任精神科醫師的姐姐。離她稍微有點距離的右邊,是一名皮膚微黑的五十來歲男性。那是谷尾的父親,姬川曾見過一面。

也許大家都在模仿別人。和他們接下來要演奏的歌曲一樣,也許每個人都在模仿著別人過日子。

模仿是為了創造個性的手段。姬川現在似乎能夠稍微理解野際這句話的意思。姬川的視線移動,他發現觀眾席的右手邊有一道痩弱的人影。看到那道人影的一瞬間,姬川的心裡湧起強烈的波瀾。哀傷與高興交錯湧進內心。那是母親。母親雙手抱著一個包袱,靜靜地待在觀眾席的角落看著姬川。並不是往常那種毫無感情的眼神。雖然他無法確切讀取,然而母親的雙眼裡的的確確出現了某種強烈的感情。母親打開懷裡的包袱,從裡面拿出姐姐的畫,那一張笑得很可愛的聖誕老人的畫。母親完成那張畫到今天正好滿二十三年。

姬川將吉他帶掛上肩膀。舞檯燈暗下來。在一片漆黑中,桂開始擊八拍。她彷彿要以完全準確的旋律刻畫這一刻。姬川重新握緊彈片,彷彿敲打似的彈出旋律。就在竹內唱出第一聲的同時,谷尾的貝斯加了進來。舞台上的燈光再度點燃,觀眾席的空氣一口氣升溫。最後的演唱會揭開序幕了。Sun downer將在今天結束。在這毫不起眼的「日落時喝的飲料」之後,會是怎樣的月亮出現在夜空呢?會是像以前照耀著那個蛋頭憨博弟一樣的美麗月色嗎?

不,不可能。

——桂好像是指月亮哦。

桂將會去遠方,去一個不論是姬川、谷尾或是竹內都無法靠近的地方。就快了吧。這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雖然知道卻還是去做。警方並非無能之輩,姬川一個人的努力根本無法一直隱瞞桂的罪行。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桂殺了光。如同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母親殺了姐姐一樣。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而姬川隱瞞了桂的犯罪。如同二十三年前的今天,父親所做的一樣。

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是姬川的確感受到與父親強烈的牽絆,自己和父親果然是父子,血緣根本不重要,自己是父親的兒子,因為兩人做了一模一樣的事情。

姬川覺得自己好似被某種驚濤駭浪包圍住。那是記憶的漩渦。姬川的身體彷彿要被吞噬一般地拉離現實,捲入過往。

被宣告不久於人世的父親不顧醫院的反對,選擇了居家安寧療護。

父親知情嗎?他知道母親對姐姐做的事嗎?他知道母親不出聲的瘋狂嗎?他知道母親在半夜潛入兒童房,對睡在雙層床下鋪的姐姐施以令人痛心的虐待嗎?所以父親無法忍受待在醫院裡,即使將不久於人世還是要待在家裡。然而母親卻沒有停止對姐姐的虐待,她在晚上趁著父親不注意,不斷對姐姐從外觀看不到的部分——也是全身最敏感的部位——施以攻擊。

姬川至今仍忘不了,從隈島口中聽到姐姐遺體的解剖結果時的驚訝。聽說姐姐下腹部有無數小傷口,不過隈島說警方並沒查出原因。當時隈島一定曾詢問過父親和母親傷口的事情吧。可是父親在姐姐死後的隔天,意識立刻變得模糊,完全無法回答深入的問題。母親當然怎麼被問都否認。——於是,傷口形成的原因就此不明,時間靜靜流逝。

母親應該是因為父親的疾病才發狂的吧。照顧父親讓她疲憊、對未來悲觀,便將苦痛發泄在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身上。

姐姐被虐待時沒有看母親的臉。她別開臉,望向自己所在的上方,目光一直凝視著牆壁。而那裡貼著姬川畫的蛋頭憨博弟。姐姐從雙層床的下鋪反方向盯著照耀在月光下的那張畫。姬川從上鋪發獃地俯視著同一張畫,姐姐也忍耐著痛苦,從下面往上眺望。畫是反的。於是看在姐姐的眼裡,蛋頭憨博弟雙腳變成了耳朵,長褲變成了帽子,眼睛上方的眉毛變成了恐怖的黑眼圈。姐姐在心中記憶的是這張畫。對自己做殘忍之事的人不是母親,是那張臉,是那隻奇怪的兔子,所以這不是現實,是夢境……姐姐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

這就是兔子的真相。

那張畫是竹內曾說過的鼠男。對姬川而言,那是蛋頭憨博弟,而對姐姐而言,那卻是奇怪的兔子。

小學一年級的姬川完全不知道自己床鋪的正下方正進行著那麼恐怖的事情,毫無所知地沉睡著,因為他不喜歡聽到父母的爭吵聲,所以習慣以手指塞著耳朵睡覺,他自己拒絕了所有聲響。

姐姐畫兔子給姬川看的時候,他就貼在姐姐身旁等她畫好。在那之前他原本是和姐姐面對面的,如果那時候姬川站著不動,站在姐姐對面看那張畫的話,一定會馬上發現那是自己畫的蛋頭憨博弟吧。

在彷彿充滿著白色濃霧的那個冰冷的家裡,父親就算選擇居家安寧療護也無濟於事,母親的心愈來愈瘋狂。最後就在聖誕節那天,母親終於將姐姐從兒童房的窗戶推下去。

姐姐應該沒有立即死亡吧。隈島也說如果發現得早,或許還能救回一命。母親走到庭院,確認姐姐的狀態,她心裡一定想著就這麼放著不管的話,姐姐自然會死,所以才會留下在庭院瀕死的姐姐,以及在和室盯著牆壁看的父親,出門去買要送給姐姐的聖誕禮物,那個要放姐姐的畫的畫框。

母親之所以在三點整回來,一定是為了要讓那個時間來家裡的男看護卑澤看到自己外出買東西。她的計謀成功了,那天不光是卑澤,連姬川也在卑澤身旁。

然而母親還是失算了。幾乎不離開被褥的父親偶然間走到庭院來。

父親在庭院里發現姐姐的遺體。接著母親、卑澤,和姬川出現在玄關口。混亂中,父親看到了三個人的身影。就在那個時候,母親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父親肩上……然後父親看到了。他看到母親脫下大衣後,裡面白色運動服袖口的血跡。那個血跡姬川也親眼看到了。彷彿擦過一般,有點模糊的血跡。只是當時還是小學一年級的姬川不懂那個血跡的意義,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明白。

那個血跡是母親出門前去庭院確認姐姐的狀態時沾到的。

父親看到血跡的時候,察覺母親犯下的罪,他知道母親將姐姐推下庭院,又放任她死亡。然後,父親在瞬間思考自己應該採取的手段。離死期不遠的自己現在該做什麼?自己死了之後,就只剩下姬川和母親。姬川只剩下母親了。只剩下殺了女兒的母親。

父親做出的答案是——隱瞞母親的犯罪。

當時父親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在還沒被發現之前,消滅殘留在母親袖子上的證據。也就是讓母親的袖子沾上新的血跡。他讓母親靠近姐姐的遺體,以那雙手抱姐姐的遺體。所以當時父親阻止了要靠近庭院的卑澤和姬川。要是卑澤比母親先靠近姐姐的話,身為護士的他應該會要求母親不要碰姐姐的身體,而且卑澤有可能在此時發現母親袖口的血跡。沒有觸碰到遺體,為什麼會沾上血跡?——卑澤會這麼想。要是他之後將這件事告訴警方,母親的罪行就很容易被發現,所以父親怎麼樣都要讓母親最先碰觸到姐姐的遺體才行。

然後,母親走到庭院,就在父親、卑澤,和姬川的眼前飾演發現女兒慘死模樣的母親角色。她雙手抱起姐姐的身體,發出哀號。那個時候母親運動服袖口上,殺害姐姐的證據消失了,因為血跡上又沾上了新血跡。

母親應該到現在還不知道父親所做的事吧。她根本沒想過如果父親沒採取那樣的手段,她的罪行也許就會曝光吧。

這就是二十三年前那起案件的真相。

母親隱瞞,而姬川深埋在心底的真相。

姬川是在接近高中畢業典禮時的課堂上,發現母親的犯罪。當時自己看到了母親袖口的血跡,他在偶然中明白了那是什麼意思。雖然直到最近,姬川仍在心底的某處否認那個可能,他不願相信母親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下手。然而三天前的那張戶口謄本,讓姬川心底否認的枷鎖脫落了。

母親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看著姐姐死後開始不斷模仿姐姐的姬川呢?那對母親而言,就只是拷問。而在不知情中進行拷問的人,卻是自己的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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