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滿是水彩氣味的房間里,母親總是靜靜地坐在以姐姐為模特兒的畫中間,坐在破損的榻榻米上面,彷彿一座表情被削掉的石佛,只是凝視著眼前的空氣。
「為什麼瞞著我?」
姬川站在母親面前,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張摺了四摺的證明書。母親沒有回答,她連臉都沒有抬起。姬川將證明書丟在母親的膝蓋前方,她的視線微微動了動,瘦弱的肩膀發出顫抖。
那是剛才姬川去市公所申請來的戶籍謄本。
「父方跟母方都離過婚,你們兩人都是再婚,姐姐是父親帶進來的,而我是你帶進來的。」
姬川又問了一次相同的問題:「為什麼瞞著我?」
姬川知道這樣責備母親很殘酷。根據戶籍謄本上記載的內容,父親與母親再婚時,姬川已出生半年,而姐姐才兩歲,當然無法對如此幼小的孩子解釋離婚和再婚的事情。
隨著姬川與姐姐的成長,父親和母親兩人應該都曾考慮告訴兩人事實,然而卻一直找不到時機。後來姐姐死了,父親死了,姬川長大了,離開了母親——母親應該不是故意隱瞞,只是說不出口而已。但是現在的姬川除了母親之外,沒有可以責備的對象,沒有可以承受他不甘與悲傷的對象。
父親並不是父親。姐姐並不是姐姐。他們兩人早就死了,然而姬川的心裡還是充斥著深沉的孤獨感。
姬川倒不是想見親生父親。對於一個完全沒見過面的對象,事到如今姬川根本沒興趣。就算見了,大概跟他也沒話說,只會覺得空虛吧。姬川只是希望失去的重要東西是真的,渴望父親、母親、姐姐和自己是血脈相連的家人。
啜泣聲靜靜地傳來。
母親的臉朝下,布滿皺紋的手指在膝上顫抖。母親上一次在姬川面前哭,是二十三年前。父親死的那一天,母親將額頭靠在父親的被褥上哭了好久。當時的母親哭聲早已深埋在記憶里,就算在心底拉長耳朵仔細聆聽,也聽不到吧。現在耳邊傳來的母親哭聲——是姬川成年後第一次聽到的。細細的、尖銳的、斷斷續續的,彷彿到處徘徊後,非常疲憊、虛弱的瘦狗發出的嗚咽。
好長一段時間,姬川只是俯視著母親痩弱的肩膀。哀傷如水滴一般落在姬川的心底,一滴一滴滲透到觸不到的地方。母親一直哭個不停。
「我要辦演唱會。」姬川拿出「好男人」的門票,放在母親的膝上。
「我進社會後還是繼續玩樂團,其中有兩名團員是高中時代一起玩過來的同伴。上次來你這裡時,我不是背著吉他嗎?」
母親的嗚咽愈來愈大聲。
「我想,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在人前表演,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就來看看吧。比起我一年級時——第一次學成發表會那時候——會好聽許多。」
靜脈突起的手顫抖著緩慢移動,抓住了門票。
姬川背對母親,走向玄關。最後一次回頭時,他看見那個畫框被掛起來了。破掉的玻璃後方,有著姐姐可愛臉龐的聖誕老人微笑著。那是母親要送給姐姐的聖誕禮物。姐姐死的那一天,母親本來要送給她的聖誕禮物,為了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而畫的。
姬川走出大門。
好像起風了,淡淡的雲以驚人的速度在空中移動。
「好大的風啊。」
透過窗戶看著流逝的雲,竹內驚訝地開口說。谷尾上半身撐在桌面上,靠近竹內的臉說:
「風怎樣都隨便啦,倒是你,真的做了那種事?」
這是谷尾公司附近的小咖啡店一隅。他在公司接到竹內的電話,竹內問他能不能出來一下,於是谷尾就出現在這裡了。
「做了,真的。」竹內直視谷尾的眼睛,平靜地點頭。
竹內說他在光死的那天晚上,曾經用聲音轉換器變聲打電話到姬川的手機。
「我一定要確認,亮是否殺了光……」竹內快速改口:「不,確認亮是否沒有殺光。所以我打了威脅電話,想測試他的反應。」
「你這種作法實在……」發現自己不自覺地提高音量,谷尾連忙壓低聲量說:「然後呢?你講了什麼?」
「我說,你根本沒去廁所吧。」
「啊?」谷尾一時間無法理解這句話。不過在腦海中稍微復誦幾次後,他終於搞懂了。也就是說,那一天姬川說要去廁所,借口中途離開了練習室。可是谷尾和竹內在想姬川是否其實並沒有去廁所,而是去倉庫殺了光,並設計讓倉庫電源跳電後,再回到練習室來。
「你跟他說……你根本沒去廁所吧?」
的確,如果姬川被這麼質問,而他真的如兩人所懷疑的幹了那件事,應該無法平靜以對,應該會有什麼反應。
「亮怎麼說?他怎麼回答?」雖然剛剛才厲聲責備竹內的做法,然而谷尾卻無法忍住不問。
「我說了之後就馬上掛電話了。因為他不可能回答『你說的沒錯』、『不對不對,我真的去了廁所』吧?」
說的也對。
「我是十分鐘後才確認他的反應。我打電話給他,這次不是用無來電顯示,而是顯示了我的手機號碼,當然他聽到的也是我的聲音。那個時候他……」
「有什麼反應?」
「很普通,」竹內回答:「他很平靜。」
「那就不是他乾的吧?真無聊。」
谷尾哼了一聲,探手到口袋裡找香煙。然而竹內接著說的話,卻讓那隻手停住了。
「只是,他……完全沒提到之前的那通電話,他什麼也沒對我說。」
風晃動窗戶玻璃。
「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他真的沒做虧心事,為什麼不提之前那通電話?半夜接到奇怪的電話,沒多久又接到我的電話哦,一般人都會講吧?『剛才我接到一通很奇怪的電話』之類的。」
「會說……吧。」谷尾有點愣住地回答。
那麼,那時候姬川果真沒去廁所嗎?他真的跑去倉庫了嗎?只是,就算姬川沒在接到竹內電話時提到他十分鐘前接到的奇怪電話,也無法證明他說謊吧,這電話也無法成為他殺害光的證據。
別想了,再想下去也沒有意義。谷尾抬頭說:
「總之……別再做那種事了。」
「我後來也這麼覺得。」竹內別開臉,嘔著氣小聲地說了句:「早知道就不打了。」
沉重的沉默籠罩著他們好一陣子。
竹內茫然地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喃喃地說:
「演唱會要如期舉行吧。」
「桂說想辦,也只能辦了吧。就當作是光的追悼會,我會賣力演奏的。」
「是啊,我也會盡量召集觀眾。」
谷尾看了看手錶。沒想到已經在這裡待了好長一段時間。
「竹內,我該回去了。」
「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谷尾本來打算站起來了,聽到這話,又坐了下來。
「有個東西想讓你聽聽。」
竹內從夾克胸前的口袋裡取出iPod,放在桌上。他將單邊耳機塞進自己的耳朵,將另一邊遞給谷尾。
「一人聽一耳嗎?」
谷尾雖然有點在意周遭的目光,但還是將耳機塞進右耳。竹內操作著機器,然後按下播放鍵。一瞬間,大音量的史密斯飛船轟地灌進谷尾的右耳,他不自覺地蹙眉,頭也往左邊一偏。
「喂,小聲一點,你要害我重聽啊。真是的,都什麼時候了,我們兩個還在這裡聽史密斯飛船。」
「不是,你聽下去。」谷尾重新坐直身子。
「……你的聲音?」
唱歌的人是竹內。
歌曲是《Walkthisway》。谷尾將神經集中在右耳。桂的鼓、谷尾的貝斯、竹內的歌聲。姬川的吉他旋律開始混亂,然後消失。接著鼓聲、貝斯聲、歌聲也像音響的電池沒電了一樣,各自中止演奏。
「喂,這是——」
白噪音。
亮——你還好嗎?
——沒事。
「這是之前練習時錄下來的片段吧?」竹內無言地點頭。
我可以去廁所嗎?
大號還是小號?
中號嗎?
我先暫停錄音。
不用了,我馬上回來。
竹內將左手放到桌子上,拉高袖子露出手錶來。谷尾察覺竹內的意圖,便注視著勞力士手錶的秒針。
傳來練習室隔音門關上的聲響。
啊,啊,呃,現在亮去上廁所。
表面上的秒針緩慢移動。
是小號,馬上就回來。
秒針通過十二個數字,然後進入第二圈……十秒……二十秒……
哦,回來了。
谷尾急忙抬頭:一分四十五秒,姬川中途不在練習室的時間。
「你覺得有可能嗎?」竹內停下iPod的播放。
谷尾拔下耳機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