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節

「抱歉,讓大家久等了。野際先生,真抱歉。」

隈島縮著寬大的肩膀,從大門走進來。他一邊說著外頭風怎樣又怎樣,一邊搓著手走近。

「隈島警官也來杯咖啡吧?」

隈島說「好」,對著走向櫃檯的野際舉起三根指頭。「可以給我三杯嗎?」

「可以啊——但是……」

「我剛才跟西川聯絡過了,他好像快到這裡了。」

隈島朝空椅子坐下。突然揚來一陣風,帶來夜的味道。

「三杯——呃,你跟西川警官,還有……」

彎著手指數數的野際講到這裡就停了。他望向桂。桂察覺到他的視線,一驚之下望向隈島。

「聽說他人在家裡,待會兒會一起過來。」

隈島微微低著頭這麼說時,入口處的門再度被拉了開來。

「我回來了。」西川瘦長的身影后面,是一張姬川不認識的面容。一個頭髮稀薄,以整發劑梳理成旁分的中年男子。

「……桂。」男子與桂的視線相逢,臉上微微出現膽怯的表情。桂沒有出聲,以彷彿公祭時面對弔唁者的那種平靜的視線示意而已。

「是小野木聰一先生嗎?」隈島溫和地問。

「啊,是,我是小野木。」

「發生這麼不幸的事,請節哀順變。」

「是……」隈島以手勢指示他坐旁邊的椅子。一身毛衣的小野木縮起背,避免發出腳步聲地往椅子移動。

野際站了起來,對老朋友低頭:「在我的樂團練習中心裡發生這種事,真的很對不起。」

小野木驚訝地搖著頭,揮著手要野際快別這麼說。這期間桂只是凝視著桌面,怎麼都不肯抬頭。

這個叫做小野木聰一的男人,和姬川從光或桂口中聽到而想像的人完全不同。在姬川的想像中,光和桂的父親是一個晚上在LiveHouse打鼓,過著毫無規律的生活,不斷給家人添麻煩,但仍舊以不擅言詞的方式愛著兩個女兒的不羈男人。生活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嗎?還是人類會為了生存下去,去尋找適合自己本性的生活呢?聰一這個名字聽起來和自己的父親宗一郎有點雷同,也許因為這樣,姬川之前對他總有一種堅強、不會被打倒的印象,然而現在出現在眼前的聰一卻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平凡男子。

姬川突然想起谷尾的話:「可以聽帶子代替自己演奏啊。」

谷尾說用MTR將演奏錄音起來,等到年紀大了,身體無法負荷時就可以拿出來聽。

「應該還是有那種氣氛吧。」也許真的是那樣,也許谷尾是正確的。

聽說光在三個月前見過父親,當時的她一定非常失望,一定有種強烈遭到背叛的感覺。然後……

——不過,不會覺得空虛嗎?

——想拿起樂器演奏,卻發現自己已經跟以前大不同才更是空虛。

她一定覺得很空虛。

早知道不該見面的。相見不如不見。應該滿足於保有美好回憶,偶爾拿出來重溫就好。那一定是人們不管過了多少歲月,還能擁有幸福的不二法門。

母親的公寓里,無數幅姐姐的畫散落一地,因為母親幾乎每天都畫著生前的姐姐過日子。那是姐姐真正的模樣——也許是母親為了時刻不忘已經不存在於世上的姐姐真正的模樣,所選擇的方法也說不定。也許母親在那間房子里,每天每天都播放著姐姐的回憶在過日子。

隈島向小野木說明光發生「意外」的經過。他發出「啊,啊」這種聽起來像嘆息的附和聲,始終僵著臉,偶爾會微弱地提出沒什麼意義的問題。他始終很在意視野邊緣的桂,也許因為這樣,不管他說什麼,聽起來都像是在謝罪。

「——情況似乎就是這樣。」結束說明後,隈島對著小野木深深一鞠躬說:「真的是很不幸的意外,我能體諒您的心情。」

「不不,別這麼說,給各位添麻煩了……」

小野木又搖起頭揮著手,就像剛才對野際所做的動作一樣。大概是向人低頭時會習慣性覺得退卻吧。他的態度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名剛失去女兒的父親。

就在這個時候,桂開口了:

「聽說你跟姐姐見過面了。」

「嗄?啊啊,嗯,是啊,前不久。」也許是突來的提問讓他驚訝,也或許是桂的口吻過於尊敬,小野木僵著臉回答:「光告訴你了?」

「野際大哥說的。」桂以僵硬的語氣說完後,又輕聲地加了一句,「剛剛才告訴我的。」

那是姬川最後一次聽到他們父女交談。

不久後,隈島要姬川、谷尾、竹內三人先回家,而桂和小野木則被帶往光遺體暫時停放的大學附屬醫院。

「抱歉耽誤大家到這麼晚,明天大家都要上班吧。野際先生也是,非常謝謝你的合作。今天我就先告辭了。」

「辛苦了。」

「關於這起意外,如果各位想起什麼新的線索,請跟我聯絡,即使只是蛛絲馬跡也沒關係。」

隈島遞給野際名片,同時也發給姬川他們。部門名稱「一課」的下方印著專用電話。

「可以放他們三個人回去嗎?」西川斜眼瞄了一下隈島說道。

「當然啊。」

「但是那件事……」

「沒關係。」

沒想到被隈島制止,西川一臉不滿地閉上嘴。

西川想要講什麼呢?姬川非常在意。現在想想,西川帶小野木回來時,眼神似乎比之前更嚴肅,特別是面對姬川、谷尾和竹內時。這和他剛才說到一半的「那件事」有什麼關係嗎?姬川在意的不止這一點。剛才隈島走出樂團練習中心又走回來,他那時說是在和西川通電話。然而只是打一通電話,未免也離開太久了。那個時候隈島在樂圑練習中心門外究竟做了什麼?

「姬川先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西川看著姬川問道。隈島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西川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你跟被害者在交往吧,最近有沒有聽她說些什麼?」

「西川。」隈島制止他。

「什麼意思?」姬川問。

西川無視姬川的話,重複同樣的問題。

「有沒有聽她說些什麼?」

「西川,別問了。」

光懷孕的事情。姬川此時確認西川應該是要問這件事。該從自己的嘴裡說出去嗎?他當然不打算假裝不知情,畢竟他連墮胎同意書都簽了,說謊馬上就會被拆穿。

「沒事,亮,對不起。你可以回去了,谷尾老弟跟竹內老弟也可以走了。」

谷尾與竹內納悶地互看一眼,但是他們看來都不想深究,馬上拿起外套緩緩穿上。谷尾背起貝斯,竹內將放在等待區角落的MTR裝進大袋子里,姬川也橫背起吉他箱的帶子。

「那麼,我們先走了。桂,有什麼事就來找我。」

竹內疲憊地說,並向桂輕輕揮手道別。谷尾也模仿他說:

「有什麼狀況要馬上跟我聯絡哦。」

「謝謝你們。」桂從頭到尾都沒看姬川。

當他們三個人正要往出口走去時……

「野際先生,你有膠帶嗎?」

西川突然這麼問。野際一時神色茫然,不過隨即從櫃檯里取來膠帶,交給西川。

「你要做什麼呢?」

「只是搜查的一部分。在你們離開之前能先過來這裡一下嗎?很抱歉,能不能請你們面向後方排成一列。」

才在想西川要做什麼,就見他將膠帶撕成一小段,沉默地開始黏著姬川他們三人外套的領口。隈島站在遠處一臉迷惑地看著。

大概是在採集三人的毛髮吧。姬川馬上就知道一定是為了和光肚子里的小孩做DNA比對。

「謝謝,已經好了。」

西川將膠帶貼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並以原子筆迅速地在空白處寫字。當他正打算將筆記本放進口袋裡,突然停下動作,因為他發現小野木站在旁邊一臉惶恐地低垂著頭,沉默地亮出自己外套的領口。小野木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一定覺得這是自己也必須參加的某種重要的採證吧。西川只好對小野木也執行同樣的程序,然後將膠帶貼在筆記本上的另一頁。儘管沒有必要連光的父親的毛髮都採集,但此刻也無法講出這一點吧。

隈島送他們走到門外。

「隈島先生,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

等谷尾和竹內先走出去後,姬川這麼問。

「沒問題,你要問什麼?」

「明明是意外,為什麼隸屬一課的你會來?」

「那是因為……咦?」隈島蹙眉,似乎在思考什麼。「你好像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是我記錯了嗎?」

「你沒有記錯。谷尾報警後,你剛抵達樂團練習中心的時候,我也問過你了。」

「對對。那個時候你問了我同樣的問題。當然我的答案也跟那時候一樣。」隈島起身,溫和地微笑。「只是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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