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節

父親活在那個籠罩在冰冷白色濃霧、沒有聲音的家裡時,心裡都在想什麼呢?一手拿著看不到的時鐘,感受到自己所剩的時間愈來愈少,在被褥里專心地凝視著虛空的父親,究竟在想什麼?小學一年級時的姬川曾因為好奇,模仿過父親一次。那是在某天的白天,父親去廁所時的事情。姬川悄悄鑽進父親的被褥里,試著學父親一樣盯著眼前的牆壁看。他聽著父親從廁所走回卧室的腳步聲,直到他回到房間前都保持相同姿勢。和室椅和棉被裡還殘留著父親的餘溫,鼻腔里也滿是藥味。

可是,腦海中什麼都沒有浮現。

「於是你們就走出倉庫去找總電源?」

「對……。我跟亮。」

「發現辦公室總電源的是誰?」

「是我。只有一個開關朝下,所以我就把它往上扳,倉庫那邊的燈立刻就亮了。結果我就聽到這傢伙——竹內——的大喊。」

「這樣啊……」

小學一年級的姬川完全無法理解父親的想法,但現在應該可以了吧。要是現在的自己將和室椅放在被褥里,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眼前的牆壁,應該可以正確捕捉住當時父親腦海中的念頭吧。

因為自己和父親是如此相像。因為自己和父親一樣。

因為自己和父親都以相同的方法,為了相同的理由,做了相同的事。

「現場的地板上有各種東西散落一地,你們進去時已經是那個樣子了嗎?」

「對,我們並沒有亂動什麼東西。我們進入倉庫時看到的狀況跟隈島警官你看到的是一樣的。接頭會這樣到處散落大概是因為光正在整理倉庫的關係吧……」

「接頭……呃,谷尾老弟,很抱歉,我對那些用語不太熟。」

「啊,對不起,就是電線接頭,連接樂器和器材等的電線接頭。」

「啊啊,就是那個黑色的——」

站在倉庫里,姬川絲毫沒有倉皇失措,他以連自己都很驚訝的冷靜態度處理事情,這就是所謂的血統嗎?

「抱歉我岔開話題了。你回到倉庫時,光小姐已經是那個狀態了嗎?」

「是啊,趴著,全身已經冰冷了。我本來想摸光的手腕確認一下她的脈搏,但是一碰到皮膚,就知道她已經死了……。就在這個時候,亮也回來倉庫了。」

「是。然後亮這時也看到光小姐的遺體了?」

「……喂,亮。」

「……亮?」

啊,姬川抬頭。隈島和谷尾在等待區的桌子另一頭,緊盯著姬川看。竹內和桂也站在他們旁邊望著姬川。桂的羽毛夾克兩袖部位還留著竹內以衛生紙怎麼擦也擦不掉的血跡,都變成黑褐色了。也許是哭太久了,桂的雙眼下方出現了淡淡的黑眼圈。

「阿亮,你還好嗎?」隈島擔心地蹙起半白的粗眉。

谷尾報警後,率先乘警車趕來「電吉他手」的是制服員警,緊接著又從管區警局來了大批捜查員。當發現隈島也是搜查員之一時,姬川不自覺全身僵硬。

谷尾、竹內、桂發現姬川那位每次都來看演唱會的友人居然是刑警,也都吃了一驚,不過並沒有姬川那麼不安。和隈島對看時,姬川頓時心底發涼。——為什麼縣警調查一課的隈島會來呢?明明是意外。明明偽裝成意外了。這個疑問,剛才姬川不著痕迹地問了隈島,隈島的回答是「以防萬一」,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隈島是姬川最不想對付的對手。他從姬川小學時就看著他長大,姬川和他見面說話的時間,也許比跟父親還長。姬川說謊被他看破的幾率也比被其他警察發現的機率要高很多吧。

「……我沒事。」姬川重新坐好。

一身西裝的隈島搖晃著肩膀,慢慢探身向桌子上方。

「抱歉,亮,我很了解你受到的打擊,但是,還是希望你跟我們合作一下。」

「你問吧。」

隈島再度向所有人提問。那些問題和剛才的提問一樣是形式上的問題,是為了依序整理髮現光遺體的經過,並沒有出現什麼尖銳的問題,也許真的是「以防萬一」的訊問吧。

「請問……姐姐接下來會怎樣呢?」

桂問。她很在意光的遺體會被搬到什麼地方做什麼處理,遺體已經從倉庫移出送往醫院了。

「令姊的遺體必須先進行驗屍。」

隈島只有對桂的措辭如此慎重,應該是因為她是死者家屬的關係吧。

「雖說是驗屍,不過也只是調查遺體的狀態,並不是多深入的檢查,要是之後需要解剖,警方會再通知你。」

只要驗屍,光懷孕一事一定馬上曝光。關於肚子里的小孩之事,警方一定會率先來詢問和光交往中的姬川吧。到時候要如何應對得先想好才行。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是否連孩子的父親是誰都會調查呢?這是姬川也想知道的調查結果。

「桂小姐跟姐姐兩個人住在一起,對嗎?老家——」

「沒有老家。」桂搶在隈島說完前回答。「母親離婚後再婚,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了,我不知道如何聯絡她,父親則是下落不明。」

隈島聽了後,兀自嘟囔了幾次「下落不明」這幾個字,並沒有繼續深究。

竹內看到桂低頭握緊拳頭,隨即上前拍拍她的肩安撫。

等待區籠罩著沉默。剛才還有許多制服員警忙碌地走來走去,現在幾乎全離開了,樂團練習中心裡一片寂靜。混亂開始後沒多久,回來店裡的野際,從谷尾和竹內口中聽到事情的始末非常驚訝,恍惚了好一陣子。雖然說已經打算將店面收起來,但是自己經營的樂團練習中心出了人命,而且死者還是認識多年的光,還是很震驚吧。此時野際人在倉庫那頭和另一名年輕刑警講話。

谷尾叼著煙,煙頭正要接近打火機的火,突然停下動作偷瞄了一下隈島,隈島以手勢表示沒關係。谷尾點了煙,坐立不安地朝著天花板吞雲吐霧。

「……那麼,你知道如何跟他聯絡嗎?」

聲音從走廊那頭傳出來,那是和野際一起走向倉庫的年輕刑警的聲音。

「也不是說聯絡得上……我只知道他住在哪裡……對。」野際回答。

他們在說什麼呢?

兩人出現了。一位是名叫西川的刑警,好像是隈島的部下,和野際並肩走來,他邊走邊迅速地以原子筆在記事本上寫著字。大概比姬川大上幾歲吧,三十齣頭,或者看起來很年輕,其實已經快四十也說不定。身材高眺,臉形痩長,輪廓深到彷彿是以雕刻刀雕出來似的銳利。

「你知道他的地址,真的嗎?那太好了。」

「對,可是……」野際抬頭往這邊看。他的目光鎖住桂。姬川終於搞懂了,他們正在講光和桂的父親。

「可以告訴我他的地址嗎?」

西川將記事本拿在胸前準備抄寫,可是沒聽到野際回答,他不解地蹙起細眉。「野際先生?」

有一段空白。

「你們在講家父嗎?」桂問:「野際大哥,你知道我爸在哪裡嗎?」

間隔了數秒,野際點頭。桂彷彿看見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無言地眨著眼。谷尾與竹內互看,兩人的臉色都很難看。

姬川很驚訝。為什麼野際會知道光和桂的父親在哪裡?不是連身為女兒的她們都不知道嗎?

「是以前的音樂同好告訴我的,我也是三個月前才偶然知道。」野際回答桂:「我曾告訴小光這件事……其實,她曾經去找過你父親一次。」

姬川忍不住瞪視著野際。見過父親一事,光一句也沒提。她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隱瞞?桂好像也大受打擊,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只是直盯著野際看。

「這件事小光沒跟小桂和亮提過吧?我聽她這麼說的。」

「姐姐為什麼……」

野際一臉憂鬱地靠近桌子。「不跟你說應該是疼你吧,我曾經從她的嘴裡聽到類似這種意思的話。」

「疼?」桂抬頭看著野際。

「也就是……小光見到的父親似乎很……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老實說,小光很失望,所以她才打算把這件事深埋在心底,不告訴你。」野際低下頭,嘆息著追加說了一句:「我想應該是這樣。」

「不論如何……野際先生……」

西川似乎發現自己的提問無意引發了出乎意料的狀況,故意擺出公事公辦的口吻,嚴肅地問:

「方便告訴我死者父親的地址嗎?」

「好的。」

野際朝著西川伸出左手。西川似乎沒有立即察覺他的意思,後來露出些微不爽的表情,將自己的筆記本和原子筆放到對方的手上。野際沉默地拿著原子筆在翻開的那一頁書寫。不想直接說出光父親的地址,應該是尊重光的想法吧。

姬川轉頭問:「隈島先生,你覺得這次的意外是怎麼發生的呢?」

他刻意避免強調意外這兩個字。

警方究竟如何看待光的死呢?他從剛才就一直很想開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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