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節

練習室的左右角落,各設置一個錄音用的麥克風,竹內將兩邊的插頭都接上MTR。

「桂,可以敲一下鈸嗎?」

桂敲了一下強音鈸,確認MTR的電子測定器對鈸的聲響起反應後,竹內便按下錄音:

「好了,OK了。那麼從《WalkThisWay》開始吧。」

竹內將直立式麥克風架往前移動,向桂示意。桂雙手轉動鼓棒,敲打大鼓,腳踏踏板,開始力道十足的八拍,疊上姬川的吉他重複旋律,然後是竹內的聲音與谷尾的貝斯。

奇妙的曲子。

完全不懂歌詞的意義。即使看了CD里附的歌詞翻譯卡,還是不懂。裡面有很多猥褻的單字,但總覺得和英文歌詞不太一致,而且歌詞卡上寫的歌詞和CD里唱的也有微妙的不同,連英文不好的姬川都聽得出來。竹內曾向他姐姐的美國籍醫生朋友問過這首歌歌詞的意思,那美國人以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了歌詞卡好久之後,回答他說沒有意義(Nothing)。姬川他們不知道演奏過這首歌多少次了,可能幾十次,說不定有幾百次,就在完全不懂歌詞意義的情況下。

演奏的速度愈來愈快,曲子進入副歌,竹內彷彿咬著麥克風似的大聲吶喊。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姬川彷彿從擴音器的吶喊中聽到父親的聲音。

「我做了正確的事。」父親在死前將姬川喚到枕邊說的話。

「做了正確的事。」沙啞的父親的聲音。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做同樣的事。跟我做同樣的事。

姬川左手放在琴頸上,右手的彈片畫過琴弦,然而他的目光緊緊鎖住爵士鼓後方的桂。

練習室內互相較勁的高音與低音、乾枯的八拍、吶喊聲。父親的聲音在這樣的狀態下愈來愈響亮。姬川捕捉著桂劉海飛揚的身影,感覺心底某種感情急速沸騰。肋骨內側的心臟劇烈跳動,血流彷彿要勒緊全身似的奔騰,隨著脈動的同時,周遭的景色不斷閃爍。感覺有隻手伸進嘴裡,胡亂攪弄著腦袋。——有辦法嗎?有辦法殺掉光嗎?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殺了她嗎?從走廊衝到倉庫,再從走廊沖回這間練習室。

做同樣的事。同樣的事。

姬川從小就嚮往平凡的人生,幾乎每個朋友的生活都讓他欣羨不已。上小學時、和國中同學走在街上時、高中的運動會上突然環顧四周時,姬川驀地感覺到奇妙的異樣感。彷彿看到世上的日文全都倒過來寫,他覺得生存下去非常困難。生存這件事是難度高到難以想像的課題,自己該以誰為標準呢?誰又能教導自己如何完成這個課題?姬川總是獨自伸出雙手,十指在眼前拚命地摸索、摸索、再摸索……

演奏停了。

桂兩根鼓棒懸空停在不上不下處,直盯著姬川看。她的雙手緩緩地、緩緩地放下,最後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鼓棒前端敲到小鼓的邊緣,發出鏘的聲響。

「亮……你還好嗎?」

對著姬川說話的是谷尾,他站在另一側的壁邊,一臉驚訝。竹內也是,他單手握著麥克風,神情怪異地望著姬川。

姬川終於發現是自己彈吉他彈到一半停了下來。

「……沒事。」姬川勉強擠出聲音來。他將吉他從肩上卸下,豎立在牆邊。「我可以去廁所嗎?」

明明是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卻像是發自他人的嘴裡。

聽到姬川這麼說,其他三人的表情同時緩和了下來。

「大號還是小號?」谷尾無力地問。

「中號嗎?」竹內也說了意思不明的話。

爵士鼓的後方,桂以鼓棒敲著肩膀笑著。

「我先暫停錄音。」當竹內打算走向放在地板上的MTR時,姬川制止他。

「不用了,我馬上回來。」

拉開隔音門的門把,穿過第一道門,推開第二道門,反手關上門,一直微微聽得到的白噪音 消失瞬間,走廊的寧靜包裹著他的全身。姬川轉向左手邊等待區的方向,走了幾步後停下腳步,迅速轉身蹲下去,就這麼趴著匍匐前進,經過剛才出來的那道隔音門,爬到透過門上小窗已經看不到他的位置,他才站起來,同時沖了出去。他在L形轉角轉彎,繼續往前跑。一間間通過並排在右手邊的練習室門前,一口氣沖向盡頭處的倉庫。他靠近倉庫的門,從小窗窺探內部。脈搏不停地跳動。姬川緩緩伸出右手,握住門把。

聽著音箱的白噪音,谷尾凝視著爵士鼓後方的桂。桂茫然地看著剛才姬川走出去的練習室的門。

谷尾發現剛才的演奏中,桂的鼓打得有點亂。應該是因為姬川吧。一周前的那時……「啊,啊,呃,現在亮去上廁所。」

竹內對著麥克風說。大概打算以後聽MTR的錄音時嘲笑他吧。

「是小號,馬上就回來。」

谷尾不自覺看了看手錶。姬川離開練習室差不多一分鐘了。

「對了,小桂,你今天好像特別起勁哦。」

竹內拿掉麥克風,對著台上說。桂叩叩地敲著兩支鼓棒,笑著回應:

「因為是最後一次練習呀。」

「說的也是,然後就直到演唱會上台——啊,對哦……你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竹內撇起嘴說道。

這家「電吉他手」只營業到年底,今天是最後的練習了。下周的演唱會之後,可能就必須決定下一次的練習場所了。考慮到團員居住的地方,還是在大宮車站附近找練習中心比較妥當吧,這麼一來,練習後去舞屋天南地北聊天的習慣也能維持下去。不知不覺中,谷尾的視線再度追著桂的身影。

他想起一周前,大宮車站內對面月台的光景。姬川和桂並排站在月台邊,抬頭望著月亮。不知道講了些什麼後,姬川突然向桂伸出手,攬住她的腰。桂並沒有拒絕,那小小的背影出現驚訝的顫動也只有一瞬間。姬川抱著桂好一陣子。谷尾聽著背後電車到站的聲響,一直凝視著眼前的光景。

那次是第一次嗎?還是姬川和桂之間早有關係呢?——他過去也曾在意過那兩個人之間交錯的微妙視線。姬川看著桂,桂微笑回應。那個微笑就像是輕輕反握住在人群中被握住的手那樣的感覺。

谷尾被上車的乘客推來撞去,卻始終盯著鐵軌那頭的兩人。姬川的臉突然靠向桂的臉……谷尾無法忍受,轉身背對兩人。彷彿被人潮淹沒似的被推向車內時,他想起光。

光知道那兩人的關係嗎?

「哦,回來了。」竹內的聲音讓谷尾回過神。

門上的小窗左側出現姬川的身影,外頭走廊往左走會通往廁所。只見他探頭看向裡面,大概是在確認裡面有沒有在練習吧。演奏時若是不小心一口氣推開兩道門,走廊就會瞬間被巨大音量淹沒。雖然現在整間樂團練習中心裡只有Sun downer的團員和光而已。

「抱歉,久等了。」

姬川走進練習室,抱起擺在牆邊的吉他,將吉他背帶套上肩膀。

谷尾甩開煩人的思緒,笑著對姬川說:

「這麼快。」

「你對時間那麼嚴謹,我當然要動作快一點。」

開著玩笑的姬川額頭上微微冒著汗,看起來一副急忙小解後趕回來的模樣。

「啊,啊,呃,亮小號回來了,重新開始練習了。」

竹內依次看了看團員的臉,確認每個人都準備好了。

「那麼我們再次從《Walkthisway》的開頭開始吧。」

只有姬川恍神錯過了一次吉他獨奏的時機,其他團員的演奏都沒有出錯。兩個小時的練習結束後,大家各自收拾樂器和器材,走出練習室。

「稍微超時也沒關係吧?後面沒人預約,野際大哥也不在。」

竹內在走回等待區時這麼說,不過谷尾搖頭說:

「那怎麼行,公私總要分明。」

不過那並不是他的真心話,他只是單純地討厭不守時。不知道為什麼,谷尾從以前就一定得按著計畫好的時間行動,否則會覺得很彆扭,是不是因為喜歡閱讀破解不在場證明的推理小說的緣故呢?

「公私分明啊……」竹內的嘴角含笑。

谷尾換了個話題:

「光在做什麼呢?要不要叫她過來?」

谷尾說著轉向倉庫方向。

「不,」迅速出聲的人是姬川。「不太好吧?她現在應該很忙。」

「忙?她在做什麼?」

「整理倉庫,好像要檢查所有器材的狀況,聽說要賣給業者。」

「這樣啊。既然在忙,我看不要打擾她比較明智。」

要是忙的時候跟她說話,光的心情就會變得非常差。

谷尾坐在等待區的椅子上,叼了根七星。姬川、竹內、桂也坐了下來。谷尾一邊以打火機點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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