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節

人不會光憑殺機就成為殺人犯。殺機與殺人之間,還存在著多個偶然。姬川是在第一次抱了桂的一周後領悟到這個道理。

姬川背著吉他箱,從高崎線的電車內眺望著窗外風景。雲層壓得很低。就在低沉的灰色下,高聳的建築物群從視野左邊流逝到右邊。接著彷彿突然想起來似的,高樓群變成綿延的舊民房,接著又突兀地換成擁有廣大停車場的購物中心。搬到高崎線沿線的這二十三年里,街景也改變了很多。

姬川想起一周前,混在鐵軌另一端的人群中消失的谷尾的黑色貝斯袋。那之後,谷尾並沒有特別打電話給姬川。

沒被看到嗎?

姬川知道谷尾從以前就對桂有好感,雖然本人未曾明確說過,不過谷尾是個不會隱藏心意的男人。姬川和竹內都察覺了,桂應該也知道。

今天要在「電吉他手」跟谷尾和桂見面——不論對誰都平常心以待吧,姬川這麼決定。

那一晚,姬川送桂回到公寓。過去他曾多次走進那道大門,然而這卻是第一次踏入客廳後方桂的房間。沒有什麼裝飾、顏色單調的房間里,月光透過薄薄的窗帘彷彿撫摸似的照耀著房內的床。桂的床與隔壁光房間里的床一模一樣。桂不在家時,姬川也會和光在隔壁房間的床上裸裎相見。

桂自始至終不發一語。在電車內也是,從車站走到公寓的路上也是。走進房間,姬川抱緊她的身體時,她還是什麼都沒說。唇也是寧靜的。在緊閉眼眸的黑暗中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微微紊亂,那是她無法說出口的抵抗吧,姬川心想。

到此為止吧——姬川這麼決定。

他離開桂的嘴唇,輕輕嘆了口氣,放鬆雙手環繞在她背後的力道,緩緩站開,望著桂的臉。就在這個時候,桂一副小孩子快哭出來時的表情,無力的、出乎意料的變化。下一瞬間,姬川感受到桂的雙手緊緊抱住自己。桂的唇壓上姬川的唇,她的舌頭如同小魚般滑進他的嘴裡。魚在姬川的嘴裡膽怯地扭著身軀逃走了。

「又沒關係。」桂首次開口。她只簡短地說,「我不在意。」

脫掉桂的衣服,每露出一寸肌膚,如同幼童般甜美的體香在姬川的鼻尖愈來愈濃郁。

雖然是姊妹,但兩人的肉體完全不同。在姬川的手指與嘴唇之下,桂纖細的身體非常安靜,偶爾會如同痙攣般全身顫抖,除此之外就彷彿以手心捂住嘴巴一樣,桂完全沒有發出聲音。也許是在和姐姐生活的地方跟姐姐的男人上床的罪惡感,讓她不敢放縱自己吧。只是,桂驚人的濕潤卻背叛了外表的反應。姬川微微張開的眼眸凝視著桂白皙的身體,心裡有種預感。

在進入桂的時候有一種異樣感。

「桂。」姬川不禁望著她。桂以一種認真的笑容抬頭回望著姬川說:

「嚇到你了嗎?」桂這麼說,臉上的笑容蒙上了陰影。姬川的預感靈驗了。

二十五歲的桂還是處女。

隨著姬川的動作,桂露出痛苦的表情,然而她的雙腳卻牢牢纏住姬川的雙腳,雙手也緊抱姬川的雙肩。

——不是精神創傷那種誇張的問題,我只是有點害怕男人的身體,一直裹足不前,就這麼過了二十五歲。

結束之後,桂對姬川坦白。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看到父親對母親做奇怪的事,不是在這裡,是在更大的公寓,還是一家四人共同生活的時候。

兩人的身體分開之後,桂說起話來變得有點見外。

——不是有性虐待狂、性受虐狂這種說法嗎?現在想想,父親大概是性虐待狂吧,但是母親一定不是喜歡受虐的那種人,怎麼想都覺得當時母親是真的厭惡,她真的害怕。

某天深夜,桂發現父母寢室的門微微敞開,她從門縫窺探,結果看到赤裸的父親兇猛地攻擊赤裸的母親。

——父親將鉚釘粗皮帶纏在手上,把母親的背部弄得全是傷。不是打或揍,而是慢慢地、一點一點傷害她的感覺。那個時候我覺得父親瘋了,非常非常恐懼,我輕輕離開門邊,悄悄地走回房間。

桂說之後她整個人窩在棉被裡,一直到早上。

——我不敢告訴姐姐這件事,如果她也看到那個情景,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拚命找父親。我想父親跟母親會離婚,可能是出自父親的那種傾向。然後桂就默然不語了。

透過窗帘照射進來的月光下,床上桂的裸體顯得光滑白皙。除了胸部配合規律的呼吸上下起伏之外,桂一動也不動,連床單上的雙手指尖都文風不動。

狹小的床上,姬川躺在桂身旁很長一段時間。腦海中空蕩蕩。

「我想姐姐差不多要從音樂練習室回來了吧。」

桂轉頭看著枕邊的時鐘。在顯示電子時間的熒光照射下,她還殘留童貞的臉龐發出青白色的光芒。她的雙眼彷彿很疲憊,緩緩地眨了眨。

「我走了。」姬川起身開始穿衣服。

「我們小學的時候……」背後傳來桂的呢喃,「爸爸買了倉鼠給我們,兩隻母倉鼠,就像我跟姐姐一樣。有一天,就在我們上學的時候,其中一隻死了,被爸爸丟掉了。」

「倉鼠的屍體嗎?」

「對。不過爸爸趁我們發現之前,又到寵物店買了相似的倉鼠回來,悄悄放進籠子里。我一直沒發現……」

姬川不知道桂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後來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幾個星期後,爸爸告訴我們的,在他喝醉的時候。」

「你們一定很驚訝吧?」

「很驚訝,我很驚訝。」

桂盯著時鐘里電子時間發出來的熒光。她的劉海在青白色的光線中搖蕩。

——但是,姐姐似乎早就發現了,從一開始,看到父親放進去的那隻新倉鼠的那一瞬間。她說她跑到公寓樓下的垃圾收集場,翻開廚餘的垃圾袋尋找,結果真的發現倉鼠的屍體。

桂到底想說什麼呢?

「桂……」她突然抬頭說,「姐姐會察覺的。」

桂的眼神似乎在尋求幫助,卻也像抗拒幫助。

姬川啞口無言。他知道自己除了說一些要她別想太多這種聽起來像是辯解的話以外,無話可說,所以他只是沉默地彎身靠向床上,雙唇貼上桂的唇,就這麼靜止了好一會兒。

桂的牙關始終頑固地緊咬著。

最後,姬川起身離開桂的床,走出房間。他穿過漆黑的客廳,在玄關穿上短靴,就在他要站起身時,桂的裸體突然從背後撞了上來,然後她放聲大哭。為了不讓姬川回頭,她緊緊抱住姬川的身體,就這麼一直號哭著。

姬川摸了摸牛仔褲的口袋,指尖撫摸著小小月長石的輪廓。是那一天桂借給他的項鏈。

窗外是低沉的灰色天空。

姬川這個星期沒有和光見面。他沒有打電話給光,光也沒有打電話給他。前天,外出談生意的姬川去了一趟銀行,從自己的賬戶里領出上周光在「電吉他手」說的金額。裝著那些錢的信封目前正對摺收在姬川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他打算今天見到光時拿給她。

電車減速,緩緩在大宮的兩站前停車。姬川背著吉他箱,和牽著小孩的父母、學生們錯身而過,下了月台。時間是下午快三點。今天和往常一樣,樂團向「電吉他手」租練習室的時間是四點,因此還有約一小時的空當。

姬川通過收票口,走下車站的樓梯。他彎進大馬路旁的小巷,盯著灰色地面往前走,愈往前走,高樓大廈愈來愈少,空地及舊房子多了起來。

姬川的腦海中朦朧地浮現母親的臉龐。母親那張沒有表情的臉。

姐姐死了,爸爸也走了,媽媽開始不笑了,也不再看姬川的臉,不論是母親講話的時候,或者聽他講話的時候,甚至是不小心切傷自己的中指時,都一樣沒有表情。儘管姬川人就在附近,但是母親任由鮮血沾滿衣服,滴向地板,她只是以右手緊握著切傷的中指,蒼白著臉盯著電話。她沒有向姬川求救,也沒有要他幫忙叫救護車,所以姬川好一陣子都沒察覺母親受傷了。當姬川發現母親癱坐在地板的血跡上時,急忙找出急救箱替母親止血,接著叫救護車,而這段時間中,母親只是緊閉雙唇,盯著手指看。

姬川至今仍記得自己第一次向母親低頭的事情。那是高中二年級的夏天。

我想念大學,入學後我會申請獎學金,也會打工賺取部分學費,所以不夠的部分能不能請你幫忙一下?姬川向母親請求。然而母親的回答非常簡短:

「我不會在你身上花錢了。」說這句話時,母親仍然沒有看向姬川的臉。

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什麼都沒做。毀了母親人生的並不是自己,母親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剝奪母親生存希望的人不是自己,不是自己……

姬川停下腳步往上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色暗了,彷彿被時代遺留下來的木造雙層樓建築看起來比往常陰暗。一樓和二樓的走廊上有五道門,門板都已斑駁,而一樓最裡面的那一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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