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四節

那個時候。姬川小學一年級,姐姐塔子三年級。

當時姬川一家人住在浦和市郊外一棟雙層樓的獨棟樓房。姬川家有四個人,姬川、姐姐、母親多惠,以及罹患惡性腦腫瘤的父親宗一郎。

所有的事情都有其原因,而原因里還扣著另一個原因,就這樣循著因果之河緩緩逆流而上,最後會抵達讓人覺得「就是這個」的起源地。——二十三年前之所以會發生那起事件,也許是起因於父親腦中那些可恨的癌細胞。如果還能有幾十年的生命可活,父親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吧。

姬川直至今日仍然那麼認為。

一發現腫瘤長在很糟糕的地方,而醫生宣告無法切除時,父親選擇回到家裡度過他最後的人生。現在患者可以選擇居家安寧療護,但是當年還沒有這種概念。姬川不記得是否曾經從父親或母親口中聽過這樣的用語,直到父親死後六年,他國中二年級的春天才首次聽到這個辭彙。那是在母親切菜時不小心嚴重切傷中指,被救護車送往醫院時的事情。陪同母親前往醫院的姬川在母親接受治療時,為了打發等待時間,在父親生前曾住過的腦外科大樓裡面閑逛,沒想到在那裡遇見了熟面孔。那是和痩痩的白髮醫生一起負責父親的居家醫療、一直陪父親走完人生的男看護卑澤。卑澤也很懷念姬川,還請姬川喝了一杯在大廳自動販賣機買的咖啡。

——亮的父親選擇的是居家安寧療護這種方式。

卑澤和姬川一起喝著咖啡,這麼對他說。

照顧父親走完人生最後一程的卑澤,當時才二十來歲,在醫院的大廳偶遇時,他應該和現在的姬川年紀差不多吧。

——其實我們醫院方面並不是很贊成,因為居家安寧療護無法因應突髮狀況。

——那為什麼答應他?

——因為你父親堅持。

為什麼父親這麼要求呢?當時的姬川並不了解父親的心情。

——老實說,那也是我第一次的經驗。

——什麼經驗?

——在患者家裡送患者最後一程。

應該很難熬吧,姬川重新端詳卑澤的臉。

姬川至今仍無法忘記和父親度過的幾個月里,家裡瀰漫著濃霧般的冰冷空氣。沒有聲音的家。父親位於一樓角落的床鋪。將和室椅放在被褥里,老是坐著不動的父親。也許是不想讓家人看到剛剃光的頭,父親總是戴著褐色毛帽,眼睛一動也不動地凝視著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父親就是這樣安靜地等待自己腦中的那顆炸彈爆炸。也許有一天父親會突然跳離被褥,以兩隻瘦弱的腳奮力踩著榻榻米,一臉瘋狂地衝出去吧——姬川的心裡總存著這種不安的想法。

也許是腫瘤壓迫腦部的緣故,父親有時會想嘔吐及嚴重的頭痛。每次看到父親緊閉雙眼,微微顫抖的雙手抓著棉被,喘息著深呼吸的模樣,姬川就很想哭。那時父親開始有輕微的語言障礙,因此就算姬川擔心他、想和他說話,父親也多半以手勢回答。當然偶爾也會出聲,不過有時說出來的話根本沒有意義。熟悉的父親卻說出奇怪的話,讓姬川心生恐懼。

母親疲憊不堪。她的臉龐從那個時候開始劇烈消瘦,肌膚粗糙,然後就再也沒回覆。年輕時因為興趣而開始的水彩畫,也因為時間與氣力同時消失,讓她再也拿不起畫筆了。家中處處掛著的雄偉山巒、寧靜的湖、父親年輕時的笑容,都彷彿是母親失去之物的複製品,即使看在年紀尚小的姬川眼中也覺得悲哀。白髮醫生與男看護卑澤總是不安地看著送他們到玄關的母親,小心翼翼地和母親說話。自己不經意說出的話是否會破壞對方心中懷抱的某種希望呢?——兩人的眼眸深處流露出那樣的擔憂。

姬川晚上睡在二樓的兒童房時,會聽到樓下父母親傳來的低沉聲音。那是很寧靜的爭執。兩人說著含糊不清的話,而且持續很長的時間,最後一定只剩下母親虛弱的啜泣聲。睡在雙層床上鋪的姬川不知不覺養成將頭埋在枕頭裡,雙手食指塞著耳朵睡覺的習慣。

姬川到現在對結婚還是只有負面印象,即使看到感情很好的夫妻或和樂融融的家庭,也會覺得在幸福這道牆的背面也許有陷阱。他會想像著無聲的黑色炸彈。姬川心想,也許自己會一輩子就這樣了吧,自己絕對不可能想要和誰結婚或生小孩這些事情的。

在這種讓他煩悶的氣氛當中,唯一還保持開朗的人是姐姐塔子。姐姐常常鑽到父親那充斥藥味的床鋪里。只有這時候,父親嚴肅的表情會稍微柔和,雙手將姐姐拉到膝蓋上,讓她發出尖叫聲。姐姐爬起來的時候,兩個人的臉幾乎都要貼在一起。姐姐的腦筋甚至動到醫生和卑澤身上,她會拉起那兩人的手嬉鬧。家裡只有在姐姐調皮的時候,才會有短暫的歡笑。

姐姐非常喜歡卑澤,也許是因為他長得很帥,也許是因為他個性很溫和,也許是因為卑澤來訪時偶爾會買小型橡膠玩偶,或是一些先吊足姐姐的胃口再拿出來的小玩意。姐姐稱呼卑澤「ㄅㄟ醫生」,即使母親制止,她還是那麼叫他。姬川長大後才明白這個稱呼是出於「卑醫生」三字,突然有種奇妙的感傷。

姐姐是在她去世的前一天早上提議將兒童房掛上聖誕吊飾。姐姐說,說不定聖誕老公公可以醫治父親的病。當然,她應該只是開玩笑,不過她的眼眸里的確閃耀著期待的光芒。那種孩子氣的興奮立刻感染了姬川,兩人在二樓寒冷的兒童房裡,天馬行空地想著如何裝飾。他們盤腿坐在木地板上,從抽屜抽出色紙,以剪刀剪成細長型,接著再用透明膠水黏成環,讓它們顏色交替串在一起後,姊弟倆互相凝視,竊竊地笑著。學校已經放寒假,因此姬川和姐姐在聖誕夜那天就是這麼度過。——現在回想起來,年幼的他們也許想藉此尋求逃生之路。也許是想在充滿白色濃霧的冰冷空氣里,裝飾點什麼七彩繽紛又能夠帶來溫暖的東西吧。

——明天是星期五,卑醫生應該會一個人來。

姐姐那比姬川細長的手指靈巧地摺著藍色星星。醫生和卑澤一起出診的日子只有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則是卑澤獨自來照顧父親。醫生通常從醫院搭車來,當卑澤獨自來的時候,他會坐公車來。

——我明天要做很驚人的事情哦,卑醫生一定會被我嚇到。

姐姐好像有什麼計畫,但是她並沒有對姬川說明細節。

——卑醫生快到我們家的時候,你去公車站牌接他,然後回家的時候不要從玄關進來,你帶他沿著外牆走向這間房間,走看得見窗戶的方向哦。

——可是明天我跟同學約好出去玩了耶。

——在卑醫生快來之前回來,一定哦。

姬川還沒答應,姐姐就好像兩人已經約好似的重申,這是姐姐的習慣。大概是看穿姬川每次被拜託就會找理由推脫,總是因為怕麻煩而想逃開的個性吧。

——一定哦。

姐姐是國小三年級生,身材痩小,但是在浴室看到的胸部已經有點隆起了,在發育上算是早的吧,手腳也比班上同學的長。這樣的姐姐因為擁有秘密而充滿期待,一臉興奮不已,這讓還是小孩子的姬川覺得很怪異,同時有種奇妙的安心感,彷彿一度遠離自己的姐姐,帶著與自己雷同、如同曬過太陽的棉被一樣的味道,回到自己身邊來了。

隔天,姬川和學校幾個同學從中午就待在一個朋友家裡,朋友的父母兩人都出門了,大家說要來舉辦只有小孩的聖誕派對而聚在一起。雖然結果那場派對也只是比平常多一些的人湊在一起打電動玩具而已。或許之後會吃餅乾糖果之類的吧,不過姬川中途就離開朋友家,因此並不知道後續情形。

姬川離開友人家後,在兩點半左右抵達公車站。卑澤總是在三點到家裡,而且一分不差地摁下玄關的門鈴。從家裡走到公車站牌只有五分鐘路程,不過要是那天卑澤搭早一點的公車來的話,姬川就無法按照姐姐的指示,將卑澤帶往兒童房的窗戶那邊。姬川不想惹姐姐生氣,因此很早就在公車站等卑澤。

那是一個有點起風、特別寒冷的日子。不知道為什麼,他到現在還記得自己當天走在行人很少、彷彿結冰的灰色人行道上,一邊玩弄著洋芋片空袋子的情景。

早上姬川要出門去朋友家時,姐姐在二樓的兒童房拿電池和細電線不知道在做什麼。父親在一樓的和室,像往常一樣坐在被褥里的和室椅上,凝視著虛空。母親痩弱的身影出現在廚房,只見她埋頭餐桌,很罕見地似乎在畫書——後來姬川才知道那是要送給姐姐的聖誕禮物。卑澤在兩點五十五分左右下了公車。姬川沒戴手錶,所以無法實際確認時間,不過後來他從警方和父母親的談話中,得知他們走到家裡的時候正好三點。

——不要從玄關進去哦。

看到自己家的時候,姬川對卑澤說。卑澤端正的臉龐和藹可親地笑了。

——可是不從玄關進去,就無法走到你父親那裡呀。

——晚點再進去,現在還不行。

不知道姐姐要做什麼的姬川只能這麼說明。

——好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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