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八節

我跟隨著奈緒,走在去往乙太郎家的路上。

雙腳在昏暗的地面上悄無聲息地移動,彷彿不是自己在走。我什麼都沒跟奈緒說。無法說。然後,我再次在懷裡暗暗揣起一把新的帶血的刀。

其實我很想讓誰懲罰我,用乾淨而冷漠的眼神望著我。我真想索性將一切都告訴奈緒,可如果告訴奈緒智子與露營地火災的關係,她一定會像我剛聽到時那樣對過世的智子產生仇恨。

奈緒有些擔心我,但什麼也沒問,只是在我身旁靜靜地走。前方能看到和以往沒有變化的乙太郎家中的光亮時,她看了一下我的臉,讓我別告訴乙太郎智子死了。他不知道這件事。

捲起裝飾板走進玄關的大門,乙太郎的帆布鞋像魚肚一般凌亂地放著。

家裡靜悄悄的。

在無聲的起居室里,乙太郎背對著我們對桌而坐,桌上放著茶杯和他的右手。茶杯旁邊有一瓶一升裝的日本酒。聽到奈緒喊他,他緩緩轉過頭來看向這邊,發現我的那一瞬間,他睜大了雙眼,接著,就像硬要把一個結實的東西彎過來一樣沖我微笑。

乙太郎瘦得相當厲害。他心中懷著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我到現在也沒猜出來,只是依稀察覺到什麼。或許是因為日晒,原本皺紋就多的眼角和臉頰明顯有了更多不健康的細紋,從他穿的襯衫也能看出他瘦了很多。和在宿營地發生火災、逸子阿姨去世、紗代燒傷時一樣,他的眼睛凹了下去。

「哎呀,這不是小友嗎?」

「叔叔——」

我一瞬間想對他使用敬語,就像發生那件事之後一樣。不過,我還是像吞苦藥般將話咽了下去。

「好久不見。」

「不好意思,爸爸,我回來晚了。」

「哦,沒關係,沒關係。小友,你果然還是來了啊,你看,昨天啊,靖江給我打電話說了。」

沉默地喝完酒,乙太郎像要活躍一下一動不動的空氣,他坐在榻榻米上,兩隻腳嘩啦嘩啦地轉向我這邊。頭髮沒有光澤,比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還稀薄些。

「有烏冬面,爸爸吃這個行嗎?」

「哦,行啊,行啊。吃烏冬面就行。」

「小友,你能過來幫忙嗎?」

奈緒輕輕拽著我的襯衫。將我拉到廚房裡,可這裡沒什麼我幫得上忙的。鍋里已經做好湯了,已經切好的帶藥味的蔥放在冰箱里。奈緒在另一個鍋里加上水後點火,從壁櫥里拿出夠三個人吃的乾麵。我垂著兩手站立著,只用視線追逐著奈緒。

水燒開前,我一直和奈緒待在廚房裡。乙太郎在起居室打開電視,莫名其妙地嘟囔著電視正放的節目的名稱。紗窗外傳來蟲子的叫聲,奈緒拿著乾麵恍惚看著下方。雖然已經來到這個家,見到了乙太郎的臉,可我還是沒有身在此地的感覺,骨頭也好肌肉也好內臟也好,好像都統統消失在某個地方。有的只是意識,而那意識也像被影子覆蓋了一樣昏暗。要是就這樣消失就好了,我想。熟悉的起居室和廚房的景象在我昏暗意識的某處閃著微弱的光亮,可那就像地板下的手電筒一樣,只是更加強調黑暗罷了。

「你攪攪。」奈緒把長筷子遞給我,我攪了攪鍋里的乾麵。

「聽說靖江再婚了?她在電話里和我說的。真是太好了,你也放心了吧?不過可能你本來也沒怎麼擔心。」

乙太郎變得饒舌可以歸咎於那瓶日本酒。我們一邊交替望著天花板一邊講話。我抬起頭時,乙太郎便低下頭。乙太郎向我這邊望時,我便垂下視線。乙太郎似乎在我來之前就已經喝了很多酒,舌頭已經有點打卷。可他還是竭力表現得很有精神,費力地睜大雙眼,像鴿子一樣。

「你媽媽再婚的對象應該不錯啊。靖江應該不會失敗兩次。而你已經上大學二年級了,奈緒也說要上東京的大學,大家都很努力啊。」

「爸爸覺得寂寞,根本不想讓我去吧?」

奈緒無心的一句話讓乙太郎突然不再饒舌。乙太郎就像看陌生人一樣,望著自己的女兒。在我腦海模糊的角落裡,我意識到這樣的問題恐怕是奈緒第一次提起。毫無疑問,這種話和父親獨處時很難說出口。

「哎,是這樣的啊。一個人當然比兩個人在一起要寂寞啊。說是寂寞,哎,倒不如說是無聊啊。」

乙太郎只有臉在笑,接著就像要把那張臉藏起來似的,大口喝起日本酒。握著茶杯的手指瘦得皮包骨。

「不過啊,也沒什麼,沒事。我沒事的,是我自作自受。」

奈緒停下夾烏冬面的筷子,驚奇地回頭看向乙太郎。

「自作自受?」

「你看哪,奈緒上了東京的大學後,我真的就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可原本應該還有兩個人,對吧?逸子和紗代。那時候,要不是我把她們帶到宿營地,要不是我晚上非要去兜風不可,火災——」

「叔叔!」我不想聽到乙太郎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終於與乙太郎目光正對。他的下眼瞼比以往下垂得更厲害了,能看到眼瞼內側像傷口一樣的紅肉。乙太郎半張著用唾液潤濕的嘴唇,望著我,等我繼續說話。他看上去突然十分陌生。我們三人圍坐在炕桌前。一瞬間彼此都變成了陌生人。

我看了一眼奈緒低頭不語動筷子的模樣,想起了「酒鬼」的故事——那個日復一日喝酒的男人。一杯酒之前有另外一杯酒,而那杯酒之前還有另外一杯酒,「想要忘記」的心情像倒將棋一樣彼此相連成長長一串,然後硬邦邦地倒下。為了阻止這一切而伸出的手又弄亂了其他的棋子,當發覺時,已經只能聽到棋子倒下的聲音了。

而在乙太郎的「倒將棋」里,那時的我似乎看到了最後一顆棋子倒下。奈緒去東京後的寂寞、變成孤身一人的悲哀讓乙太郎開始酗酒。而那寂寞和悲傷的前面,則是罪惡感。面對奈緒去東京後自己將孤單一人,乙太郎一定再次為宿營地的那場火災感到悔恨。如果不把她們帶到那個地方就好了,如果那時候沒有隻留下兩個女兒在帳篷里去兜風就好了。

那便是乙太郎的最後一顆棋子。

「不對,叔叔。」似乎在什麼時候,我心中也曾經說過同樣的話。

「殺死紗代的,不是叔叔啊。」

那應該是紗代七周年祭的時候。被乙太郎灌了日本酒後,我做了一樣的告白:「是我啊,殺了紗代的人是我啊。」

如果那時候我說出來就好了。如果不是卑鄙地在心中默念,而是說出來就好了,那樣或許多少能減輕乙太郎的痛苦。我本可以告訴他有一個人應該背負罪孽。

奈緒似乎想說什麼,於是我搶先開口。

「是我說要和她結婚。」

這句話就像引子一樣把接下來的話引了出來。

「我說要和紗代結婚,因為她臉上有嚴重的燒傷,很可憐。要是我把被放到紙箱里遺棄的小貓小狗撿走,一定也是同樣的心情。因為看到纏著繃帶的紗代太悲慘了,太不幸了,我為了讓她高興就那麼說了。」

「小友——」

「因為她那個樣子,誰也不會和她結婚的。紗代自己一定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想幫幫她。就像撿到髒兮兮的小狗小貓,給它餵食一樣。我對紗代說,沒辦法了,由我來喂你吧。我的話在紗代聽來一定是這樣的,因為我原本就是這麼想的。」

於是,紗代在醫院後面用繩子套住脖子,用原本還有很多路要走的那雙腳踢開了塑料垃圾箱。

「所以,紗代死的時候一定想殺了我。她不是因受不了燒傷的疤痕而死的,也不是因變成那個樣子痛苦而死的,而是因為想殺了我。她想殺我,卻殺不了,於是自殺了。不是叔叔的錯,紗代的死不是叔叔的錯!」

我哭了,咬緊的牙間流出微微的嗚咽聲,無、法停止。放在膝蓋上的拳頭在顫抖。乙太郎和奈緒都沒說話。我無法抬頭,鼻尖和下巴啪嗒啪嗒地掉淚,我一直哭。

終於,傳來了奈緒略微沙啞的聲音:「不是誰的錯啊。」

電視里傳來了笑聲。

「是吧,爸爸?」乙太郎並未回答。我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烏冬面涼了。乙太郎幾次拿起茶杯小口啜飲,然後小聲說了什麼,去了洗手間,沒再回來。

我小聲向奈緒道歉後站起身。

「哎,小友……」

奈緒叫我,可我無法看她的臉。我拖著腳走向曾經住過的房間,那裡如今只鋪了六疊半榻榻米,空蕩蕩的。月光透過窗帘照著榻榻米,放書架和矮書桌的地方的顏色已經不一樣了。關上拉門,我側身躺在以前放被子的地方,兩隻胳膊碰觸到的榻榻米已經濕潤了,空氣中瀰漫著發霉的氣味。我真想逃回東京的公寓里,但已經錯過去往東京的最後一班電車了。閉上眼,眼淚便浸濕了鬢角。該怎麼辦?我不知道。

不久,斷斷續續地傳來了低沉的談話聲,還有收拾餐具的聲音。接著,能聽到的只有蟲叫聲了。

過了很久,奈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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