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節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上下起了暴雨。

在蒸籠般的教室里上完無聊的課後,我在便利店買了當作午飯的杯麵準備回公寓。雨已經漸漸小了,只有以行道樹的樹葉為背景時才能看見。不久,傳來了谷中墓地那邊油蟬嗡嗡的嗚叫聲。我正想雨差不多要停了,發現已經能看到公寓了。天晴了。吸了水的柏油路的氣味開始瀰漫,逃也似的逐漸消失的雲朵那邊發出炫目的光芒。前方路面冒起了白色的煙,突然帶來了夏日的氣味。

「哎呀。」當我把鑰匙插進鎖孑L時,隔壁的門開了。

「從學校回來啦。」

「嗯……今天只有上午有課。」我本打算直接進屋,又改變主意,說:「tanisi先生。」

「我叫tasai。」

「不好意思,田西先生。這棟公寓啊,牆特別薄。」

「能聽見,是吧?」田西眯起眼。

「是的,能聽見。您要是能稍微注意點……」

「很難受?」他這話聽起來像是故意的,真是難以溝通。若只看他的表情,又覺得他似乎沒開玩笑。

「不是,我馬上就要考試了。」

我下決心說出這句話,田西「咦」的一聲驚訝地伸長了脖子。

「我以為你聽了會很高興呢,中途還故意讓她大聲說話。」

「我不高興。」

「這樣啊,不好意思。」田西有些荒唐地雙手在臉前合十,老老實實地向我道歉,「下次注意,不好意思啊。」

「沒事。」我點了點頭,準備進屋,但再次改變主意,回過頭去,「是你讓女朋友大聲說話的?」

「什麼?」

「沒什麼,剛才你說故意讓她大聲說話什麼的。」

「不是女朋友,是delivery health的女人。」

「那是什麼?」

我是真不知道,田西卻誇張地斜看著我,說「你又來了又來了」,還故意伸手指著我。看了我的臉色,他似乎意識到我真的不懂,於是輕輕地乾咳了一下,告訴我所謂的delivery health到底是什麼,以及它的系統、收費行情和各種產品。「各種產品」是田西使用的一種表達方式。在當時的我看來,用錢買這種東西實在不可理喻,因此反應也十分暖昧,這反而讓田西困惑了。

「那個,你有姐姐或妹妹嗎?」

「為什麼這麼問?」

「昨天你不是在電話里講了嗎?這次要結婚什麼的。」

「你聽見了?」

「聽見了。我是這麼聽的。」

田西將右手掌放在牆壁上,將耳朵貼上去。我事後回想,對自己那時居然沒發火感到很不可思議。田西真是個怪人。

「是我媽媽。她離婚了,現在準備再婚。」

「啊?那不是挺好的嗎?」

田西的表情一下舒展了,看起來很高興。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話,我突然放鬆了許多,我對母親再婚這件事果然多少有些擔心啊。

「再見,我要去買東西了。」田西緩慢移動他那雙長腿,準備離去,又像想起了什麼,回頭說,「叫我tanisi有點過分啊,他搬了多少次家啊。」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還是不自覺低下了頭。幾年前讀過的一本書中好像有「tanisi搬家」這句話,是搬家東西比較少的意思。

那天夜裡,我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小王子》。田西老家在長野縣,他是所謂的自由職業者,一邊打工一邊寫小說。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那晚田西不顧妨礙我複習,單手拿著酒瓶非要講給我聽。

「小說啊,要是不和現實接壤,就沒有意思了。」

「你是指私小說嗎?」我玩弄著手指上的倒刺,隨便回了這個惱人的鄰居一句。

「所有的小說都是啊。你看,所有流芳百世的作品都有和現實接壤的部分。就算是幻想小說,也是一樣的,對吧?」

「對吧?」是田西喝醉時的口頭禪。

「流芳百世的作品,比如什麼呢?」

「比如《小王子》之類的。」

不明白。《小王子》是關於現實的故事嗎?小時候,我曾在紗代和奈緒的房間里讀過這本書,感覺只是單純講述眼睛像豆粒大小的小王子去各種星球旅行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本書全是文字,讓不習慣讀簡裝書的我讀到最後一頁,簡直太痛苦了。

想起這些事,我突然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我非要讀那本書不可呢?逸子阿姨喜歡讀書,紗代和奈緒的房間里有很多她買來送給她們的書。我雖然經常進出那個房間,但也沒打算讀那些書。沒興趣。可我為什麼非要讀那本《小王子》不可呢?

「……蛇。」

「什麼?」

「沒什麼。」

對了,想起來了。是奈緒從書架里拿出了那本書。

「你看看,這幅畫畫的是什麼?」是猜謎。奈緒打開《小王子》的其中一頁,兩隻手笨拙地捂住文字部分,只給我看上面的畫。

「飛碟?」看起來就像飛碟。又像帽子,橫放著的、茶色的麥梗草帽。很簡單的畫。

「錯!」奈緒一臉得意地告訴我正確答案。

答案是正在消化一頭大象的蟒蛇。

「正在消化」和「蟒蛇」這兩個詞我都不懂,但又沒辦法不懂裝懂。奈緒似乎連我的反應都猜到了,解釋說「消化」是將肚子里的食物溶解的意思,而蟒蛇則是巨大的蛇。

「你怎麼連這些都知道?」

「姐姐告訴我的。」

此時,紗代正趴在雙層床的下鋪讀兒童版的植物圖鑑。聽別人提到自己,她卻絲毫沒向這邊看,只是毫無表情地靜靜翻頁。那時的紗代臉上還沒纏繃帶,上小學四五年級,或許火災就發生在那之後不久。雖說奈緒說「消化」、「蟒蛇」這兩個詞的意思是紗代告訴她的,但紗代應該也是問了逸子阿姨或乙太郎才知道的。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我在聽啊。」

我沒聽。

「總之啊,作者根據現實寫的小說,別人不能模仿。這就像在麵包店裡烤麵包超人一樣,對吧?」

或許是從我的隨聲附和中察覺出自己講話的無趣,田西誇張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起身告辭。

「多謝款待。」

明明是他自己帶的啤酒,卻要謝我款待。田西拿著兩個三百五十毫升的空罐走了出去。我目送著他消失在走廊上的細長背影,頗有感慨地想:一提起小說,他可真是熱血沸騰啊。但我總覺得他將來當不上小說家。

田西給像舊報紙一樣日復一日過著單純無聊生活的我帶來相當大的刺激,雖然臨近期末考試,但我其實並不討厭他打亂我的生活。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個上午我都在默記課堂筆記和朋友幫我複印的筆記。房間里有空調,但我即便在夏天也很少用,總是開著窗。和父母一起住的家裡是有空調的,但或許因為乙太郎家裡沒有,我只要一吹冷風,身體就會感到很疲憊。

那天,油蟬的聲音很聒噪。過了下午一點,我正準備起身去買便當,電話鈴響了。

「……現在有事嗎?」

是奈緒打來的。這不是奈緒第一次給我打電話,而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了。每次也沒什麼特別要談的事,只是聊聊東京的冬天很暖啊,野貓發情的叫聲很煩人啊,吃過椰果了啊,泰國大米怎麼樣啊之類的。奈緒明年就要考大學了,似乎很想打聽我的大學生活,可我也沒有什麼好講的,於是話題最終還是回到食物、季節和野貓上。

我們同以往一樣聊著天,我突然想和奈緒說說田西的事。我的學生生涯難得出現一些變化,挺想講給她聽。要是說起隔壁突然傳來女人放肆的笑聲,奈緒會不會很厭惡?我猶豫了幾秒,之後奈緒轉移了話題。

「我說,你聽了別把事情想得太嚴重啊。」奈緒鋪墊後。說的果然不是什麼好消息——乙太郎每天的酒量變大了,這讓她很為難。

「每天晚上他都喝很多酒。倒不是說他喝酒後鬧事,可我很擔心他的身體。」

「很多是多少呢?」

「倒是沒特別仔細地確認過,但比之前多很多。一升日本酒,馬上就能喝光。」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腦海的角落裡掠過智子的臉。不過在我展開想像之前,奈緒插話道:「我覺得是因為我說想去東京上大學。」

很意外。奈緒從沒具體和我說過想考哪所大學,但我一直自作主張地認為她會選當地的大學,從未想過她會拋下乙太郎一人離開家。

「你想考這邊的大學啊。」

「有這個打算。將來我想在東京工作。」

聽口氣並不像昨天或今天才決定的。她什麼時候有這個打算的呢?當我問起時,奈緒用平靜的口吻說,她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所以我覺得大學在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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