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八節

我見到智子是幾天後的星期五。

記得那天的天空格外低,在這個鄉下小鎮,比房屋更高的就只有天空了,而那天的天空比我以往所見的都要低。帶著像要被灰色的烏雲壓垮的心情,放學回家的我一邊低著頭看地面,一邊向前走。當走到沿海大道時,我抬起頭向遠方看去,延伸到遠處的大海和天空的顏色幾乎一模一樣,似乎還在彼此接近,相互摩擦著表面。

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自己落下了風景中一個小小的點。在堤壩的角落蹲著看海的人是智子。我認得那件白色的外套。白色之所以沒有在一片灰色中引人注目,或許是因為她的後背已經與陰鬱的風景合為一體了。我雙手抓住護欄,探身注視她的背影。就在我要張嘴出聲時,智子突然站了起來。

她向我這邊走來。海風將她的頭髮和裙子吹得搖擺不定,她向水泥台階走去,就是與我所在的沿海大道連接的台階。我至今仍為那時採取的行動後悔不已。當然,就算我採取別的行動,也不會有什麼好事等著我,因為在智子獨自一人看海時,就已經有若干事互相交織,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不過,結果仍會有些許不同,會比那天發生的事要好一些。

在我還未思考之前,腳已經動起來了。我遠離護欄,逐步後退。可只要我退一米,腳步又立刻折回。是害怕,還是想要更多時間來考慮如何和她說話?逃到空地一角的我貼近已經倒閉了的釣魚用品商店的廣告牌處,屏氣凝神,這裡可以清楚地看見剛才我所站的位置。智子的身影出現在了道路上。她捋了一下頭髮,像要放棄什麼似的,又回頭望了一下大海,最後回頭走了。

我從廣告牌的陰影處走出來,一步、兩步……接著,猶豫消失了,我開始追趕智子的背影。我們的距離時近時遠。智子脊樑挺拔,肩部紋絲不動,像要去面對什麼事。在像將被擠壓變形的低空下,她輕鬆地走著,在轉角處轉彎。

智子要去的是商店街。她走過受大商店影響、已經關門停業的幾家店鋪,在稀疏的行人中前行。她中途只停過一次,在一家蛋糕店門前。她凝望著那家曾和我一起去逛、最後買了一個小聖誕蛋糕的蛋糕店,這時,我離她越來越近了。在我的肋骨後,心臟在痛苦地悲鳴。我想和她打招呼,想和她說話,卻沒想好說什麼。也許她會冷漠地輕視我,也許她會揚起嘴角嘲笑我,可現在,我想和她面對面。智子再次走了起來,我加快腳步追趕她。

可是,我立刻又停住了腳步。一件難以理解的事將我抓了回來。耳中的嘈雜聲離我遠去,只剩下眼裡的中心物體,其餘的景色都變白消失。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在這個地方?他們到底在做什麼?

我聽不見他們的對話。比智子還要略矮些的乙太郎並沒有看她的臉,低著頭說著什麼。乙太郎穿著工作服,還有一直穿的帆布鞋。或許是因為冷,他雙臂交抱在胸前,雙手分別夾在左右腋下。我只能看到智子的背影,不清楚是乙太郎一個人在說話,還是兩個人在交談。但能看到乙太郎輕輕地點了一兩次頭。

兩個人在稀少的行人盡頭消失,只留下我一個人獃獃地站立。乙太郎也和奈緒一樣,是因為擔心我才到這裡?才去見智子,和她說話?比如今後不要和我見面了或先稍微冷靜一下,讓我集中精力準備考大學之類的話?是為了和智子說這樣的話才把她叫出來的?可乙太郎怎麼會知道我和智子的事?沒準是從奈緒那裡聽說的。奈緒還不知道我和智子已經不見面了。雖然我回家的時間比以前早了,可她一定還以為我和智子的關係沒有斷。所以奈緒和乙太郎商量,於是,乙太郎說「那我和她說吧」,如此這般才與智子見了面?

人對某件事進行最壞的猜想時,大多數都是不準的。最壞的結果只在根本沒有想到的時候才會出現,只可惜那時的我尚未得知。

我在商店街尋找智子和乙太郎的身影。為了不被他們發現,我盡量選擇在人多的地方走,或許因為這樣,我並沒找到他們倆。我毫無緣由地回到之前智子駐足的蛋糕店前,他們也不在那裡。

不一會兒,冬日的太陽早早落下了山。離開商店街,我懷著在昏暗的水裡走路的心情向智子的公寓走去。她在家嗎?要是在家,我想和她說話。要是她還沒回來,就像開學典禮那天一樣,我準備在門口等她。這次不想中途放棄,要一直等下去。與其說我是想從智子那裡聽到事情的原委,倒不如說那時候的我像要迫切找出突然不回家的母親的孩子,心中滿是憂傷和寂寞。

我按了門鈴,無人應答。敲門也是同樣的結果,門裡沒有一絲動靜,似乎只能在這裡等了。我背靠著門,雙手捂著額頭,閉上雙眼。可是一怎麼說好呢?一種奇妙的感覺突然讓我回頭看向身後的門。我並沒聽到什麼動靜,也沒有什麼聲音傳來,但直覺告訴我,門裡並不是寂靜,而是沉默。我伸出手指,再次按了一下門鈴。已經聽慣的電子鈴聲在房間內響起,除此之外,便什麼都聽不見了。可我清楚地感受到,門裡雖然依然保持沉默,但有輕微的收縮聲。

我的目光向左移動,意識也隨之活動。那扇鐵門裡有許多管道,放著煤氣表和水表。藏鑰匙的地方。

向那裡伸出手時,我幻想會有一頭黑乎乎的猛獸從裡面飛出來,可生了銹的門內側,管道靜悄悄地排列著,飄蕩著塵埃和水泥的臭味。我在煤氣表下方找了找,沒有鑰匙。再向水表的下面摸去,指尖有碰到透明膠的感覺。我將透明膠撥開,將鑰匙握在手中。

將鑰匙插進門把手,輕輕向右轉,在寂靜的外部走廊上,咔的一聲,圓筒狀鎖的聲音響起。門裡面的沉默一下提高了密度,像從水平線上悄無聲息接近的波浪,一邊膨脹一邊在我眼前逼近。我握著把手,感受不鏽鋼那驚人的寒冷,而我的手此刻也同樣冰冷。耳朵深處能聽見血管脈搏跳動的聲音。我轉動把手,悄悄打開門,一束細長的光隱約可見。門一點點推開,一股微弱的煙草味飄到我的鼻尖。

熟悉的房間里有兩隻陌生的四腳動物。在下面的那隻看不見臉,上面的那隻轉動著頭,一時停止了動作,看著我,就像一張照片。照片突然擺在我眼前,令我無法動彈,就像腳底抹了糨糊,進退不得。尖銳的耳鳴響起,左右兩邊都有長針在一點點刺進我頭腦深處。

因為耳鳴,對面傳來的聲音聽不清楚,但似乎和遙遠的某處記憶中的聲音相似。

「你到底在幹什麼……」驚訝的神色已經從乙太郎的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猙獰的憤怒。像要將肌肉揪住一般的表情讓乙太郎的臉怪異地扭曲著。「別人家的門……你怎麼能隨便打開?!」

我無法將吸進去的空氣呼出來。舌頭用力地蜷縮,像堵在了喉嚨里,我甚至連微弱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乙太郎緩慢地動了起來,他全裸著慢慢向我逼近,借著背後透過來的光中可以發現,他的臉用盡全力綳著,看起來膨脹了一圈,最後,他在我面前叉腿站著。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皮膚上一根根體毛,陰毛有幾根已白了。肚子上幾塊意外的肥肉,隨著他的呼吸大幅度地蠕動。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醜陋的乙太郎,一種偷窺蝸牛身體般的強烈不快油然而生。

「快回去!和你沒有關係!」

乙太郎的唾液隨著話語飛到站在較低處的我的額頭上,而那一點立即擴散到我的全身,被活生生的肉體壓迫的厭惡在蔓延。情感從下而上噴涌而出,還來不及抑制,便早已衝破喉嚨飛了出來。

我記不清到底說了什麼,拋出的是憤怒還是悲哀,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所以,我並沒有質問什麼。蔑視,還有像肉體一般黏糊糊的怨恨,我儘可能變換下流骯髒的話語投向乙太郎。眼前的他一下憤怒起來,我以接近脈搏跳動的頻率怒罵,讓他更加憤怒。不知為何,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提起了逸子阿姨,也提起了奈緒。我忘記了呼吸,不停地提高聲音責罵,緊握的雙拳不停顫抖。每次叫喊時,喉嚨都像被裡面的好幾根刺扎到了一樣。後來,乙太郎不再看我了,他歪著臉低著頭,像在等待波濤撞擊般一動不動。

最終,他說話了,非常平靜地說:「小友啊……你是不會懂的!」

話很簡短,可說到一半就變成了哭腔。

乙太郎固然可恨,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站在這裡的自己同樣可恨。

我看到了智子。她從被子上坐起來,像模特一樣直直地面向前方坐著,雙眼只是盯著牆壁,不帶任何感情。房間里沒有暖氣,在天花板微弱燈光的照耀下,她的身體紋絲不動。我第一次見到她的胸,比想像的要纖瘦些,而她就像聽從了誰的命令、被迫坐著的少女。左右大腿、腹部、胸部都有觸目驚心的傷痕。沒有流血,可傷痕到處都是,就像案板上殘留的刀印,有直線般的傷痕,也有如同不識字也不會說話的孩子胡亂塗鴉的傷痕。

「那傷痕……」乙太郎順著我的目光回頭看了看身後,嘟囔了一句。我一瞬間瞥見了乙太郎身上的燒傷。「那傷痕……不是我乾的。」

的確,所有傷痕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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