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六節

一月三日,我去了智子的公寓。學校還在放假,我上午從家裡出發,中途不自覺地多次回頭。只要被人扔掉的塑料袋和落葉隨風飛舞,我便會突然向那個地方看——因為奈緒。正月的道路十分冷清,看不見人影。

考上大學就必須去東京,以及奈緒說的那些我根本沒想到的話,都讓我的心為之一沉。可走到公寓近處的空地時,對智子的思念突然涌了上來,把那些憂慮全都趕走了。心情的變化實在太神奇,甚至讓我覺得眼前風景的顏色都有了變化。小時候,我曾經在一旁看乙太郎修電風扇。當我把半透明的螺旋槳舉到眼前望向四周時,一切都染上了明亮的淡藍色,熟悉的房間一下變成了未知而富有魅力的場所。急匆匆走在路上的我,心情就和那時相似。這是新年後第一次和智子見面,她會高興嗎?我加快腳步,筆直地沖向目的地。

也正因如此,在被智子拒絕的那一瞬間,我頭腦一片空白。

「我一會兒要出門。」說著,智子輕輕地關上公寓的門,「以後不要來這裡了。」

「為什麼?」

「我重新考慮過了,決定不和你見面了。」上鎖的微弱聲音響起,我聽見智子嘟囔了一句什麼,但沒有聽清。接著,智子立刻向屋裡走去,只剩我一人獃獃佇立。我再次按響門鈴,可門那邊什麼反應都沒有。

她是不是和奈緒見面了?這是我的第一反應。是不是奈緒跟智子說什麼了?是奈緒讓她不要再和我見面?可我又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奈緒不可能見過智子。昨天奈緒哪兒都沒去,一直在家。她甚至沒和我對視過,埋頭做了一天除舊迎新的家務。而兩天前,在她房間里意外地和我說那些忠告的那天,她除了去掃墓,一次也沒有離開過家。我也不認為她那時已經和智子見過面——除夕那天我和智子一起待到半夜。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不能再來這裡了?重新考慮過了是什麼意思?

最後,我又一次按下門鈴。門裡面依然靜悄悄的。

新年裝飾的門松撤掉時,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開始了。從前一天開始下的雪一直沒停,從學校回來的時候,我低低地打著傘,穿著學生靴的腳幾次發滑。周圍的景色和吐出的氣息都是白的,我順著沿海大道走,碼頭對面的大海顏色暗淡。雪不停地下,大海像背朝我俯卧著。風在衣領處作響,硬硬的雪粒啪啪地敲打著我的臉頰。

我想著智子,久久俯視雪中的碼頭。學生靴內側已經被雪浸濕,我的腳尖似乎消失在了某個地方。雪落在睫毛上,一眨眼便冰冷地進入眼裡。

我無論如何都想見到她。想見到她,想和她說話。

我離開碼頭,向公寓走去。站在外面的走廊,用凍僵了的手指按下門鈴,沒人應答。抬頭看了看門邊的電錶,它只是在緩緩地轉動,宣告主人不在家。於是,我在寒風凜冽的走廊上等智子回來。

我雙手插到大衣兜里倚靠在大門上,面向門前的空地。公寓頂部有屋檐,不會有雪落到身上,但偶爾也有細小的雪粒飛進位服褲子里。每當起風時,露在外面的腦袋和臉頰就像被刀割一樣痛。浸濕了的學生靴也變得越來越冷。我知道智子藏房間鑰匙的地方。只要打開門旁那扇鐵門,就能看到自來水表和煤氣表,那把鑰匙就用透明膠貼在一個表下面,但具體是哪個表我記不清了。智子悄悄告訴我,她是為了防備鑰匙丟了才藏在那裡的。之前只出現過一次吃閉門羹的情況,我從學校來到這裡,發現智子不在家。那時,我曾想用那把鑰匙進房間,可最後還是因擔心智子生氣而作罷。但那天在門外等了不一會兒,智子便拎著超市的塑料袋回來了。她笑著說:「你直接進去不就好了嘛。」

而如今,我不去碰那把鑰匙的原因和那時完全不同——我想讓智子看到從頭到腳凍得和死屍一般的自己。每次寒冷鑽進我的身體深處,風像刀一樣折磨我的皮膚時。我都感受到一種近乎殘酷的喜悅——我希望讓我如此等待的智子罪孽更重一些。

我伸出手臂,毫無緣由地抓住積著雪的扶手,一股近乎疼痛的寒冷從手掌蔓延到胳膊上。手裡握扁了的雪球讓我想起智子跟我說的她的童年。

在她還是小學生的時候,父親便漸漸不回家了。她總是一邊看著母親瘦削的臉頰,堅定地數著錢包里的錢,一邊祈禱父親能夠回家。並不是等父親帶錢回來,而是只要父親一回家,母親就會對她笑。

「爸爸對她那麼刻薄,她卻那樣一臉『女人』地笑著……」

智子也一臉「女人」地輕聲笑著,「女人」這個說法有點奇怪。

無論是在街上還是在家裡,冬天都是寂靜而寂寞的。暖氣需要錢,所以,等待著丈夫的母親,側臉比其他季節顯得更為憂傷。智子鑽進起居室的被爐時總是儘可能高興地講話,而母親不在場時,她則悄悄地從被子側面伸出手將被爐的電源關掉,節省電費。她能做的只有這些。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是把菜夾給智子,飯桌上的菜原本就已經很簡單樸素了,而擺在母親前的盤子,空白處總是更多。

冬季的某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母親煮了烏冬面。智子知道那天母親沒吃午飯,因為從學校回來的時候,吃早飯時用過的餐具一直放在廚房的瀝水筐里,而且從母親的臉色也能看出來。於是,智子撒謊說自己吃多了學校提供的午餐,肚子飽飽的,央求母親吃一半自己的烏冬面。母親有些驚訝地從智子的碗里撥走了一半,放到自己的碗里。那天夜裡,智子餓得睡不著覺。廚房裡並不是沒有能充饑的食物,只是如果早上母親發現東西少了,就會知道吃晚飯的時候自己撒了謊。智子不怕被責罵,但討厭因自己的謊言而讓母親受傷。智子向昏暗的起居室走去,佛壇上供著一個飯糰。父親極其敬重先祖,如果回家的時候發現佛壇上沒有供物,就會大聲斥責母親。智子將那個飯糰拿到手中。

「就像結了冰的雪球一樣。」智子將那個「雪球」揪掉三分之一,將剩下的三分之二——已經變了形的飯糰,仔細地恢複成三角形,讓它看起來和之前一樣大小。智子將飯糰放回佛壇,將揪下來的部分放入口中。冰冷的飯糰像要凝結在肚子里一樣。

半夜,智子開始鬧肚子,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沒好,於是,她沒有上學。過了中午,身體狀況略微好轉,她鑽進被爐里喝了點粥。母親離開房間洗衣服去了,智子又悄悄關了被爐的電源。在冷冰冰的被爐中摩擦雙腳取暖時,智子開始有些困了。等她清醒時,母親已經坐在旁邊對她怒目而視了。

「媽媽其實看到了,我半夜吃飯糰的時候。」

智子的母親裝作沒看到那一幕,可當她發現智子偷偷把被爐的電源關了時,她終於憤怒了,狠狠地罵了智子一頓。智子說,那時候,像鬼一樣噙著淚瞪著自己的母親,在回憶中是最可怕的一次。

「可之後,母親又恢複了溫柔的表情。」

懷抱期待望著窗外的母親,她的眼神很「女人」。

「女人,不是只有一個啊。」智子說著讓我似懂非懂的話,寂寞地垂下眼瞼。

智子沒有出現。周圍變得一片漆黑,時間又過去了。當手錶的指針越過八點,指向九點時,智子依然沒有回來。每次聽到住在這棟公寓的人快步走上外部樓梯,或在玄關口彈去雨傘上的雪時,我都感到一種無助的悲哀。

雪不停地下著,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中,我用已經失去知覺的手第一次買了包香煙。自動售貨機的光亮在淚水中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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