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五節

「……你長毛了沒?」

「這句話真讓人懷念啊。」

到了新年,學校和橋塜消毒公司都放了假。元旦的午後,我、奈緒和乙太郎泡了那一年第一個澡之後,圍坐在被爐旁。

和往年一樣,我們在那天早晨帶著花束去掃墓。三個人一起把墓碑擦亮後,雙手合十懷念在下面安睡的逸子阿姨和紗代。在乙太郎離開墓地坐到客貨兩用車的駕駛席之前,我和奈緒一直走在他身後。盡量不去看那張臉。每年都是如此。乙太郎那矮小的背影看起來又小了一圈,混雜著踩在碎石子上的腳步聲,偶爾可以聽見輕輕的抽泣聲,而且每次一定會傳來試圖掩飾那聲音的乾咳。

除夕那天,直到日期發生變化的最後一刻,我都和智子在一起。打開公寓的窗戶,我們相互依偎著聽除夕的鐘聲,最後,在長吻後出了門。智子一直將我送到半路的空地,她的頭髮在月光下顯得分外迷人,回頭望著她的時候,不知為何,我突然很想哭。智子的頭髮像吸了月光一樣冰冷,當我輕輕將手指伸進去時,手也變得冰涼,當指尖觸碰到肌膚時,她小聲叫了一下。半月像凍住一樣低低地掛在天上,要是我打個電話,就能待到元旦早上了吧。乙太郎肯定不會說我,可我想起早上要掃墓,便不能那麼做了。

「我啊,以前在洗完澡的時候總問小友長毛了嗎。」

「爸爸別說了。」

「你中途打斷我,那他不是沒法回答了嗎?那個,應該是長了之後才有的吧?」

「我不記得了。」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掃墓回來以後,我們三個總是會洗澡。當然不是一起洗了,先是乙太郎,然後是我,最後是奈緒。接著,三個人便圍在被爐旁吃從附近超市買來的年夜飯。年夜飯由奈緒親手做改成去超市買了。一年前,當大家第一次吃奈緒做的年夜飯時,乙太郎一臉認真地感嘆道,奈緒做的菜和甜品跟逸子阿姨做的味道一模一樣。

「說起來我好像從沒和你一起洗過澡啊。」

「是沒有。」

「下次要不要一起洗?」

「不要,太擠了。」

「是不是長毛了不好意思?」

「都說不是了。」

「那是沒長?」

「不,長了。」

「有病吧?」奈緒皺著眉頭笑了,打開用夾子封口、裝有木魚的袋子,將木魚撒在干青魚子上,接著,把嘴唇貼在給她倒了酒的玻璃杯上。

不和乙太郎一起洗澡是有原因的,我不想看到他背後那條蜿蜒的燒傷疤痕。我曾經見過一次。在逸子阿姨頭七的早上,母親吩咐我送飯糰給乙太郎家。我按了玄關的門鈴,乙太郎應了答卻遲遲沒有出來。於是,我抱著裝有飯糰的便當盒向走廊走去,只見盤腿坐著的乙太郎半裸著背對我,奈緒在給他擦藥。乙太郎回頭看我,一臉憔悴地沖我點了點頭,而我卻震驚於所見到的怪異場景,不禁呆立不動。我把飯糰交給用衛生紙擦著手走進院子的奈緒,連招呼也沒打就往回走。直到出了院子的通道,準備進自己家門的時候,我才停下腳步,靜靜地回頭看乙太郎家的二樓。奈緒和紗代共用的房間窗戶緊緊地關著。抬頭看著那扇窗,我想,紗代纏著繃帶的臉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東西?會不會也變成那樣了?那樣說來,我會不會就是在那時第一次對紗代抱有「同情」的?會不會在心裡對那時產生的可憎的同情合不得放手,疼愛地助長它呢?而僅僅半年後,我便用那非正常培養出來的東西向紗代賣弄,最後殺了她。

「對了,賀年卡。」

奈緒放下筷子站了起來,運動衫中露出的白皙手腕上戴著當時流行的手繩。據說如果剪斷那細細的手繩,許下的願望就會實現。回想起來,奈緒在掃墓的時候就戴著,她什麼時候買的呢?顏色是紅和白,最正宗的顏色。

玄關的拉門發出開合的聲音。奈緒回到屋子,分別遞給我和乙太郎用皮筋捆好的賀年卡。她將冰冷的雙手夾在套著牛仔褲的大腿間取暖,開始翻自己那部分賀年卡。

「哎,是小結寄給我的,好難得啊。」

奈緒一邊翻賀年卡,一邊念叨著我從未聽說過的這個人或那個人。她說的都是昵稱,分不清是男是女。

「……怎麼了?」

奈緒忽然抬起頭看乙太郎。發生什麼事了?乙太郎一臉驚慌地搖了搖頭。奈緒繼續讀賀年卡,乙太郎用腳在被爐下捅了捅我。我這才明白,剛才乙太郎本想給我暗號,卻捅錯了腿。

乙太郎用眼神示意我看奈緒正在翻的賀年卡。大概是想讓我弄清楚是不是男生寄給奈緒的。沒辦法,我只好將胳膊肘支在被爐上托著腮,將臉轉到能看見奈緒手邊的角度。那年是雞年,幾乎所有的賀年卡上都印著雞,旁邊的空白處寫著字。除了有幾張分不清是男生還是女生的字跡,其他的字都圓圓的,像是女孩子寫的,但其中有兩張很明顯是男生的字跡。奈緒將賀年卡看完後,我在被爐後面向乙太郎做出兩張的手勢。原本是想悄悄地告訴他有兩張明信片是男生寫的……

「……男的還是女的?男的?」乙太郎居然認真地問起我來,這下完了。

「什麼?爸爸你想看嗎?」奈緒不耐煩地看了看我們倆。

「沒有啊。」

「什麼嘛。要是想看就給你看啊。」

奈緒將賀年卡在被爐上咚咚地理整齊後,說了聲「給」,遞給了乙太郎。

「不用啊,我才不看別人寄的賀年卡呢。」

「你不是想看嗎?」

「我都說不看了,你執拗個什麼勁啊。」

奈緒還是把一沓明信片放到乙太郎面前,而乙太郎卻單手撐著向被爐邊移動,故意不看,還將從外面拿回家的超市廣告蓋在頭上。看來,乙太郎是絕對不會看了,奈緒當然也明白這點,這個話題也就到此為止了。

「爸爸,我們玩以前玩的那個倒將棋吧?」就像媽媽安慰發脾氣的小孩子一般,奈緒說道。

「一會兒玩吧。」

「嗯,好。」

從小時候開始,我們在正月時都會玩倒將棋,就是把乙太郎一套將棋的棋子全部擺在被爐上,然後一口氣推倒的遊戲。擺的形狀各異,有時會擺成屬相的形狀,有時會擺成飛碟或雪花的形狀。說起來,還是我當時來這裡玩時,向紗代借撲克做城堡,才開始玩這遊戲的。那時我還在上小學低年級,雖然總是擺不好城堡,但用兩張撲克牌擺出山形還是可以的。所以,我只做那個形狀,在被爐上擺了好多。有時旁邊的兩張撲克牌倒了,其他的撲克牌也會跟著啪嗒啪嗒地倒。我覺得很有意思,反覆玩這個遊戲,後來,乙太郎拿著將棋過來說:「用這個能擺更多。」

從那以後,倒將棋這個遊戲我們每年都玩。無關痛癢的遊戲,今年我卻提不起勁頭,心想要是乙太郎不同意就好了,開始翻起給我寄的少得可憐的賀年卡。

第四張是母親寄來的。

「靖江還是一個人嗎?」

「應該是吧。」

我把母親寫給我的賀年卡給乙太郎看。要是去掉新年的客套話,那上面就只有三行字了。「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啊。祈禱你能考進理想的大學。要注意身體。」——母親忘記賀年卡是正月送到的,她將「今年」誤寫成了「明年」。

「你去看看她多好啊,正月怎麼也得去靖江那裡看看。」

「可她又沒說讓我去。」

「她應該讓你去的啊。」

「不知道。我去了她一定會感到有壓力吧。」

和親生母親只是偶爾在咖啡店或餐廳碰個面,而和親生父親,沒有要緊事也不會聯繫,和我一起生活的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乙太郎和奈緒。仔細想來,我過的是一種奇怪的生活。不過,所謂的家人肯定根本沒有什麼具體規定。如果有人問我父母是誰,我會回答父親和母親的名字,可如果有人問我的家人,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乙太郎和奈緒。不自豪也不自卑,對我而言,那兩個人就是我的家人,這是不可否定的事實。

然而,這一事實未來是不是也無法否定,我也不清楚。聽乙太郎讀完了母親寄來的賀年卡,我再次低下頭。「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啊。祈禱你能考進理想的大學。」理想的大學——東京的大學。要是考上了,我就要離開這個家,去東京開始過住公寓的日子了。我在很久以前就這樣決定了。要是不在這個家生活了,乙太郎和奈緒到底還是不是我的家人?就算他們那麼認為,我的情感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呢?

想到這兒,我第一次因未來而吃驚。

如果我考上大學去了東京,那和智子會怎麼樣呢?我十分震驚,之前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是一月一日,我遞交入學申請書的大學,考試從二月初就陸續進行了。如果我考上其中某個大學,那麼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必須搬到東京住了。當然,也不是完全見不到智子了。從東京到這個城市只要乘特快列車再換慢車,兩個多小時就能到,周末我就可以回來。可車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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