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節

和智子的關係還在繼續。

我將複習和升學考試擱置一旁,撒謊稱在餐廳學習,實際上在智子的房間里度過每一天。和以前藏身地板下一樣,我的心裡充滿了罪惡感。而罪惡感也果然同那個惡習一樣,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控制自己。

「你不覺得雪很神奇嗎?」

說這句話時,智子的眼睛彷彿在看遠處的景色。她在微笑,可那笑容深處卻藏著冰冷而透明的心。她的視線停留在我手上直徑約五厘米的水晶球音樂盒上。

「看到雪,沒有人會什麼都不想吧。或是懷念,或是憂傷,或是興奮……除了雪,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人有這樣豐富的情感嗎?」

智子一直這樣盯著水晶球音樂盒,以致我覺得手中的水晶球音樂盒變得越來越冰冷。那種冰冷沿著手腕延伸至肩膀和胸口,我甚至產生錯覺,以為自己被吸進了玻璃球中的雪世界。

「……你不喜歡?」

見我沒回應,智子猛地抬起頭。我反射性地搖了搖頭,努力地回了句:「太美了,我看入迷了。」

「它還能變成八音盒呢。」

智子從我手上拿過音樂盒,將它翻轉過來。球體內飄起了細雪。擰上底座里側的發條,輕輕將音樂盒放到桌子上,清澈短促的音樂便輕輕響起,緩慢地奏起((閃亮的聖誕》來。白色的雪花和著旋律緩慢落下,撫摩著掛著金色星星的冷杉、西式房屋的屋頂和雪人的高筒禮帽。房間里還留有兩個人吃過的聖誕蛋糕的香味。

那天,我們走了二十分鐘去商店街買蛋糕。

「好幾年沒在聖誕節吃蛋糕了……」智子把裝著蛋糕的盒子放在桌上,去廚房燒水。

「你感冒痊癒真是太好了。」

智子把水壺放在火上,微微點了點頭。那幾天,智子感冒,卧床不起,我自然也無法去她那裡。我隔一天探望她一次,可也只是在玄關前簡單地說幾句,說完她就馬上把門關上。我用打工的收入給她買了白蘭瓜、冰激凌,她倒是沒拒絕,可看上去並不高興。智子或許不喜歡別人探病吧,我識趣地走開,在掛滿聖誕燈飾的大街上閑逛消磨時間。

我們並排坐在毛毯上吃蛋糕,和以往一樣依偎在沙發上小睡。智子轉身時,我聞到了她脖頸處飄來的氣息,每當此時,我就會被夢喚醒或被引入更深的夢境中。冬季天短,當外面開始變暗時,智子突然站起來,從衣櫃的抽屜中拿出一個小箱子。紅色的包裝紙上纏著鮮艷的綠色蝴蝶結,裡面放的就是這個音樂盒。

「我一直很喜歡水晶音樂盒。媽媽帶我來這兒的時候,我馬上就用攢的錢買了這個。」

智子仔細地聽輕輕流淌著的《閃亮的聖誕》。

「在盛夏的時候,一邊聽著蟬叫一邊還能看見雪,你不覺得很棒嗎?」

「可那又不是真的雪。」我不由得冷冷地說道。

水晶球音樂盒。在紗代去世的醫院裡,也有一片被弄得粉碎的雪世界。撤了一地的干雪。半邊臉沾滿黑土的雪人。陣雨中悄無聲息搖晃著的紗代的影子。

即使我的視線停留在智子作為禮物送我的音樂盒上,眼球的背面依然在凝視那個場景。我怎麼也無法挪開視線。不能看、不想看。我咬著牙,要將這些影像抖落,只看眼前這個新的音樂盒。玻璃球里,在飄落的雪花中,雪人面向我的臉。在又圓又黑的眼睛中,還有另外兩隻眼睛一直向這邊看。

「我要和紗代結婚哦。」

那兩隻眼睛便是那個時候一言不發一直盯著我的紗代的眼睛。沒有溫度的眼睛。面對用最鋒利的刀劍傷害自己內心的少年時,直視的眼睛。

智子用頭碰了碰我的肩膀,悄悄搖了搖頭。

「我就覺得這樣挺好的。既不會融化,也不會變髒。就一直這樣保存著,讓它永遠這麼美……偶爾拿出來像這樣看看就行了。」

後來,我試著理解那時智子說這句話的含意。對她來說,音樂盒裡的雪世界或許和回憶一樣的。不會變髒,也不會融化、消失的回憶。像庭院式的盆景那樣,只取漂亮的部分保存。曾經幸福過的記憶。

「要是能進入那裡面,或許就能得到幸福。」

清澈的音樂流淌得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在曲子的中間部分結束了。那時,智子纖細的指尖撫摩著音樂盒的玻璃,嘟囔了這麼一句。

「為什麼?」

「那樣的話,就可以一直只看美麗的景色了。」

這樣看來,關於音樂盒,紗代和智子說的話截然相反。對紗代來說,音樂盒是能夠將自己關在裡面,讓別人看不見自己的玻璃球;而對智子而言,音樂盒是能將美麗的景色永遠保存起來的東西。

不,或許她們說的是同樣的東西。她們都把這個玻璃球當成明顯區別於世界的東西來眺望,也許區別只是當事人在外面還是在裡面。智子在外面無比懷念、無比憧憬地望著玻璃球里的雪世界;紗代在玻璃球裡面一直盯著外面的世界,而在那個夏末,她選擇粉碎音樂盒的玻璃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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